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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聚缘v墨 从 『心情文学』 移动到本区(201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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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三遍的时候有粮醒了。有粮是被母亲唤醒的。昏黄的油灯下,母亲还在那里做针线,一宿未曾合眼。母亲经常熬夜,都习惯了。不熬夜咋弄?眼看就到年跟前了,几个孩子的棉衣得拆洗拆洗。“有钱没钱,不重茬子过年”。穿了一冬的棉衣已经挂烂了,袖口的地方磨得油黑发亮,能擦着洋火。特别是有粮,整天山沟野洼地跑,棉袄套子都出来了,白花花的露在外面,薄薄地连一层皮,看得她揪心。有粮的面袄已经穿了五个冬天了,原计划今年给他扯身新的,称二斤棉花,套子也该换了,不保暖。谁知穷鬼呻唤,饿鬼看见,有粮的父亲让冻土塌了,腰受了症,不能动弹。每年的这个时候队上都搞大会战,几个村子的村民集中在一起,斗天地,战严寒。工地上人头攒动,红旗漫卷,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因为县革委会来人检查,公社干部也不敢怠慢,社员们三更起床,满天星星的时候才允许放工。“起床三点半,地里两顿饭。”“大干加快干,敢叫日月换新天!”朦胧的月光下,大家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往回走,因为男女老少齐上阵,回到家才生火做饭,冰锅冷灶,吃完已经半夜了。男人端着碗就睡着了,汤撒了一前襟。女人不敢怠慢,快过年了,孩子们的衣服需要换洗,最不济也得缝缝补补,拾刷拾刷,免得旁人笑话。
北风夹着沙砾在树梢上尖叫,把能带动的东西都抛到了天上。月光如冰,透过窗棂砸在身上,透骨地凉。昏黄的油灯越来越暗,瞅得她眼睛疼。母亲闭上眼,想打个盹,不料头一低就挨在了针上,差点戳在眼睛上。母亲打了个寒噤,把衣服往上拉了拉。孩子们睡得很死,炕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母亲把有粮的一只胳膊放进被窝,手在炕席上摸了一下,发现炕早就凉了。她挪动身子,跳下地准备烧炕。炕是孩子们放学后烧的,煨的是一些糜草,一哄的劲气,放工后回来就不热了,到了后半夜更是像碾盘一样冰冷。
“你干啥去?都啥时候了,明天还上工不?”父亲翻了个身子,咬紧牙没让自己呻唤。看样子他根本就没睡着。
“我给炕里填把柴。你没事吧?”母亲在丈夫的被子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拽着被角往脖项里按了按。
“死不了!”父亲嘟囔了一句,脸上是十分痛苦的颜色。
母亲“唉”了一声,看着丈夫,眼圈红红的。她裹了头巾,用手在上面拢了拢,拉开门关,只听“咣当”一声,一股强大的冷气扑了过来,戗得人睁不开眼。母亲打了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月光流了一地。
父亲是在挖土的时候不小心榻伤的。土冻了一尺多厚,硬得跟石头似的,一镢头下去震得人胳膊发麻,土渣子溅在脸上,打得眼睛疼。为了提高劳动效率,大家挑开一道壕从下面挖土。土挖空了,上面的冻土像岩石一样就掉了下来,省去很多力气。工地上红旗飘扬,人海如潮。高音喇叭上播放着最新指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大干快上,多快好省!”乌拉拉吼得人耳膜疼。大家都毕恭毕敬,脸上没任何表情,像一只只被驱赶着的陀螺高速旋转,脑子一片空白。
社员们被分成了一个个小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一般挖土的都是壮劳力,推土的是年轻人,跑得快。装土的多为妇女。有粮父亲挖土,土堆得多了他还帮着往车子上装,赶得推车的年轻人没喘息机会。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丢了镢头摸掀把,因此干活的妇女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却没多少年青人愿意跟他干。他看不惯年轻人的一些做派,喜欢教训他们。多年的磨练让他在村里享有很高的威信,说什么大家都愿意听,年轻人更不敢顶嘴。
土挖进一米多深了,冻土却还不下来,冻盖像石板一样平展展地横在上面,形成一间小小的屋子。北风携着玉米叶子扫了过来,被土墙挡了一下,就地旋转起来,越卷越高,越卷越高,终于在空中四散而去。女人的脸上红突突的,像熟透的秦冠苹果,微微地有一些紫。有粮父亲从土崖下钻了出来,头上冒着热气,他扔了镢头,站上去踩了踩,又晃了晃,冻盖很结实,纹丝未动。有粮父亲钻进去又挖了几下,不料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冻盖塌了下来。有粮父亲“啊呀”一声,被捂得严严实实。
“给牛添点草。”父亲幽幽地说。
“知道。”母亲已经走到牛槽跟前,黑牛看见人来了,激动得来回摆尾。圈里的猪“哼”了一声,竖起耳朵细细地听动静。直到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它才极不情愿地又“哼”了一声,把头埋进腹窝缩成一团,乎乎地进入梦乡。
母亲给炕里煨了糜草,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扶我一下,让我起来。”父亲在炕上挣扎了一下,没能爬起。
“我给你拿尿盆,就在炕上小便吧。”母亲说。
“扶我起来,我要到脚地!”父亲有些生气,狠狠地挖了母亲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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