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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军事]躁动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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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被 聚缘v墨 从 『心情文学』 移动到本区(2010-03-02) —
鸡叫三遍的时候有粮醒了。有粮是被母亲唤醒的。昏黄的油灯下,母亲还在那里做针线,一宿未曾合眼。母亲经常熬夜,都习惯了。不熬夜咋弄?眼看就到年跟前了,几个孩子的棉衣得拆洗拆洗。“有钱没钱,不重茬子过年”。穿了一冬的棉衣已经挂烂了,袖口的地方磨得油黑发亮,能擦着洋火。特别是有粮,整天山沟野洼地跑,棉袄套子都出来了,白花花的露在外面,薄薄地连一层皮,看得她揪心。有粮的面袄已经穿了五个冬天了,原计划今年给他扯身新的,称二斤棉花,套子也该换了,不保暖。谁知穷鬼呻唤,饿鬼看见,有粮的父亲让冻土塌了,腰受了症,不能动弹。每年的这个时候队上都搞大会战,几个村子的村民集中在一起,斗天地,战严寒。工地上人头攒动,红旗漫卷,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因为县革委会来人检查,公社干部也不敢怠慢,社员们三更起床,满天星星的时候才允许放工。“起床三点半,地里两顿饭。”“大干加快干,敢叫日月换新天!”朦胧的月光下,大家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往回走,因为男女老少齐上阵,回到家才生火做饭,冰锅冷灶,吃完已经半夜了。男人端着碗就睡着了,汤撒了一前襟。女人不敢怠慢,快过年了,孩子们的衣服需要换洗,最不济也得缝缝补补,拾刷拾刷,免得旁人笑话。
                 
  北风夹着沙砾在树梢上尖叫,把能带动的东西都抛到了天上。月光如冰,透过窗棂砸在身上,透骨地凉。昏黄的油灯越来越暗,瞅得她眼睛疼。母亲闭上眼,想打个盹,不料头一低就挨在了针上,差点戳在眼睛上。母亲打了个寒噤,把衣服往上拉了拉。孩子们睡得很死,炕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母亲把有粮的一只胳膊放进被窝,手在炕席上摸了一下,发现炕早就凉了。她挪动身子,跳下地准备烧炕。炕是孩子们放学后烧的,煨的是一些糜草,一哄的劲气,放工后回来就不热了,到了后半夜更是像碾盘一样冰冷。
                 
  “你干啥去?都啥时候了,明天还上工不?”父亲翻了个身子,咬紧牙没让自己呻唤。看样子他根本就没睡着。
  “我给炕里填把柴。你没事吧?”母亲在丈夫的被子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拽着被角往脖项里按了按。
  “死不了!”父亲嘟囔了一句,脸上是十分痛苦的颜色。
  母亲“唉”了一声,看着丈夫,眼圈红红的。她裹了头巾,用手在上面拢了拢,拉开门关,只听“咣当”一声,一股强大的冷气扑了过来,戗得人睁不开眼。母亲打了个趔趄,差点没站稳。月光流了一地。
                 
                 
  父亲是在挖土的时候不小心榻伤的。土冻了一尺多厚,硬得跟石头似的,一镢头下去震得人胳膊发麻,土渣子溅在脸上,打得眼睛疼。为了提高劳动效率,大家挑开一道壕从下面挖土。土挖空了,上面的冻土像岩石一样就掉了下来,省去很多力气。工地上红旗飘扬,人海如潮。高音喇叭上播放着最新指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大干快上,多快好省!”乌拉拉吼得人耳膜疼。大家都毕恭毕敬,脸上没任何表情,像一只只被驱赶着的陀螺高速旋转,脑子一片空白。
                 
  社员们被分成了一个个小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一般挖土的都是壮劳力,推土的是年轻人,跑得快。装土的多为妇女。有粮父亲挖土,土堆得多了他还帮着往车子上装,赶得推车的年轻人没喘息机会。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丢了镢头摸掀把,因此干活的妇女都愿意跟他在一起,却没多少年青人愿意跟他干。他看不惯年轻人的一些做派,喜欢教训他们。多年的磨练让他在村里享有很高的威信,说什么大家都愿意听,年轻人更不敢顶嘴。
                 
  土挖进一米多深了,冻土却还不下来,冻盖像石板一样平展展地横在上面,形成一间小小的屋子。北风携着玉米叶子扫了过来,被土墙挡了一下,就地旋转起来,越卷越高,越卷越高,终于在空中四散而去。女人的脸上红突突的,像熟透的秦冠苹果,微微地有一些紫。有粮父亲从土崖下钻了出来,头上冒着热气,他扔了镢头,站上去踩了踩,又晃了晃,冻盖很结实,纹丝未动。有粮父亲钻进去又挖了几下,不料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冻盖塌了下来。有粮父亲“啊呀”一声,被捂得严严实实。
                 
                 
  “给牛添点草。”父亲幽幽地说。
                 
  “知道。”母亲已经走到牛槽跟前,黑牛看见人来了,激动得来回摆尾。圈里的猪“哼”了一声,竖起耳朵细细地听动静。直到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它才极不情愿地又“哼”了一声,把头埋进腹窝缩成一团,乎乎地进入梦乡。
                 
  母亲给炕里煨了糜草,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扶我一下,让我起来。”父亲在炕上挣扎了一下,没能爬起。
  “我给你拿尿盆,就在炕上小便吧。”母亲说。
  “扶我起来,我要到脚地!”父亲有些生气,狠狠地挖了母亲一眼。
[ 此帖被聚缘v墨在2010-03-02 12:34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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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07-02-28
有粮醒来了。他翻身坐起,扶着父亲下地。
  “叮咚咚……”一股焦黄的尿液流了出来,父亲的脸色煞白,白得像门外的月光。
  “尿里有血!”有粮惊叫了一声。母亲惊慌失措,急急地往尿盆里看。
  “扶我上去。都睡吧,我死不了的!”父亲闭着眼,脸颊的肌肉在一抖一抖地颤。
                 
  一颗冷泪顺着母亲的脸颊滚了下来,砸在杨木做的炕栏上。
                 
  屋里一片朦胧。
                 
  烧过的炕很快就热了起来,被子里也有了温度。有粮把被子蒙在头上,想好好地再睡一会,这时,嘹亮的“呜呜”声响了起来。他知道,这是第二遍鸡叫了。
                 
  有粮想在被子里再赖一会。小时候每到冬天起床,母亲都会叫上半天。北方的高原冬天很冷,有粮的家里没有炉子,跟外面温度差不了多少,缸里的水也结冰了,一家人全靠烧炕的那点温度过冬。炕到早晨早就凉了,胳膊伸进衣服里像铁一样冰冷。母亲于是生了火盆,把孩子的衣服翻过来在上面烤,等到有了温度才让他们起来。
                 
  那是上小学的时候。现在有粮已经十六岁了,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之一,早晨不用喊他也知道起床了。
                 
  有粮没有去参加农田大会战。因为他还没到十八岁,干一天只有三分工,还不到成人的三分之一。母亲上一天工也能挣七分。村里同龄孩子都没有上工,他们跟有粮一样,寒假的主要任务是砍柴。男孩子砍柴,女孩子做饭。有粮的姐姐出嫁了,因此母亲上工无论再晚还得做饭,父亲招呼牲口。弟弟今年才到上学的年龄,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间是可以自己安排的。弟弟曾跟他砍过几次柴,上山的时候肚子饿了,走不动,有粮背上柴还得下到沟里再背他,因此后来他就不带他了。
                 
  不能再睡了。鸡已经叫第三遍了。有粮穿上衣服,麻利地把麻绳系在腰里,拿起镢头就走。
                 
  迷迷糊糊就来到沟里。——呀,满山遍野都是人,山上光秃秃的,大家把柴都砍光了。山下,整整齐齐地码了好多捆,用羊幺(陕北高原的一种藤类植物,根可入药,枝蔓很软,可以用来捆柴)捆了,摞得高高的。
  每年一入冬,家家的柴摞便长起来。柴摞一般都堆在墙外,柴稍靠墙,柴根对着巷子,接受全村男女老少的检阅。柴摞的高矮代表男人的勤劳与否,妇人串门,进院前多会站在柴摞前品评一番:“啊哟!几天没见,又长高了!你看那柴根多壮啊,娃一定跑了不少路哩!”“我家三喜跟你家有粮比赛哩,三喜一天能砍三捆,晚上回来的时候娃的腿都不停使唤了!饿得眼冒金花。我叫他歇一天,娃说啥也不!”“柴摞长,小伙子睡不着……”
                 
  太阳出来了,暖洋洋地罩在脸上,舒服得人想打喷嚏。山上的人开始往回走,每人肩头都挑着一大捆,看着有粮嘻嘻地笑。有粮很尴尬,后悔自己来得这么晚。看来今天只能砍两回了。近处的柴已被砍光,只能再往远处走。走着走着就走进了一片大森林,眼前一簇簇的灌木丛让他兴奋不已!有粮忙松了腰间的绳子,走到一株直溜溜的酸子溜前准备下手,忽然发现自己竟没带镢头!
                 
  突然,一只山鸡从酸子溜下冒了出来,“嘎嘎”叫着冲向小河的对面,有粮一惊,醒了!
  ——原来是梦!有粮一挫身坐了起来。母亲把灯花挑了挑,屋里一瞬间亮堂起来。
  “早晨不要跑得太远,有啥砍啥,能烧就行,不要贪。”母亲幽幽地说。
  有粮把绳子系在身上,看了母亲一眼,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股寒流逼得他退了一步。
                 
  月亮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院里漆黑一片,天地间混浊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有粮摸了镢头,在地上顿了顿。昨天砍柴镢头掉了几次,耽搁了很长时间,他回来后另削了个楔子,衬了块破鞋帮,铆了颗钉子。有粮摇了摇镢头,镢头没晃,手却被粘在铁上,怎么也择不离手。有粮把镢头搁在泔水桶泡了一下,凌厉的冰茬划得手生疼。蘸了水,楔子和鞋帮就会膨胀,一膨胀就不会再掉了。
                 
  风吼了一夜,累了,这会也休息了。一些人家的窗户里透出了昏黄的光,有一些暧昧。巷道白晃晃的,在夜色里幽幽地闪。黑夜遮掩了一切,把万物都变得神秘起来。一切死物似乎都变成了活物,白天里司空见惯的东西也让人看着害怕。一捆捆玉米杆靠在墙上,黑魆魆的像魍魉。身后传来“窸窸嗦嗦”的响动,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刺拉”一下飞了过去——原来是一个干枯的玉米叶子被风赶着上路!
                 
  出了巷子就是大路。这是主巷道,可以走大车的。大车要四匹马才能拉动。中间驾辕的马劲最大,对路也很熟悉,它听见赶车人的鞭响就知道该往哪走了。前面的马只管用劲,前腿弓,后腿登,间或扬起头嘶鸣一声。马都钉了掌,走在巷道上很舒服,绳子甚至不用拉紧。走在前头的有的还会抢吃两口路边的嫩草。可是到了地里大车便突然增加了重量,整个轮子几乎陷进了松软的田地里,绳子绷得笔直,赶车人的鞭声脆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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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 发表于: 2007-02-28
有粮小时候经常坐在父亲赶的大车上往地里送粪。马车卸粪后往回走很快,下坡的时候马儿跑了起来,两边的树木呼呼地向后倒了下去。车板下面的道路像刷子一样掠过,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有粮闭上眼睛,感觉耳边乎乎生风,像是飞了起来!有粮兴奋极了。脑子里晃过许多美好的事物,一件件地像演电影似的。他不能想像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父亲的马车跑得更快?
                 
  大车进村后速度缓了一些,感觉像是倒着往回走。南辕北辙,越走越远。有粮睁开眼,却发现已经到大门口了。
                 
  大巷的南头是语录碑。碑上有两只高音喇叭,音域覆盖整个村子,临近的几个村子也能听见。队上经常组织社员在那里学习毛主席语录。语录碑上永远都是最新指示。远远地,有粮看见那里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黑魆魆地看不清是谁。——半夜三更的,谁站在这里?有粮心里直犯嘀咕。他喊了一声,那人没有应,慢慢地向他走来,影影绰绰,张牙舞爪……有粮冒出一身冷汗,定睛看时,原来是一捆柴靠在那里!
                 
  转过语录碑是一个沟渠的弯道。弯道上有三颗柏树,盘根错节,沧桑无比。也不知何年何月栽种。古柏的后面原来有一座庙,被红卫兵拆掉了,古柏差点也被伐掉,后来有一个学生从树上摔了下来,栽死了。村民都说那是庙爷发怒,惩治他们,学生心生畏惧,才没有再伐树。
                 
  栽下树来的是一个女学生,长得又高又大,喜欢咋咋乎乎,乱喊乱叫。每当夜深人静,住在沟湾的人就能听见一声尖锐的呼喊声。那声音凄厉无比,阴冷潮湿,听得人每根汗毛都竖了起来。因此每到夜里,沟湾里的几户人很少出来,也没有人去那里串门。
                 
  天越来越黑,像一口巨大的黑锅扣了下来,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三颗古柏像三个青面獠牙的魔兽,狞笑着看着他。有粮低着头紧紧地走,眼睛不敢睁大。身后似乎有什么跟了过来,亦步亦趋。有粮的心一阵狂跳……正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叫声传了过来:“——呜呼!”
                 
  “——啊!”有粮狂喊了一声,抡起手中的镢头向空中砍去……
  一只猫头鹰“刺拉拉”从他的头顶飞了过去!
                 
                 
  沟湾是沟渠的尽头,圆圆地绕了个圈,是下沟砍柴的必经之路。从沟湾到对面,直线距离不足一百米,却要绕上上千米的路程。每次背柴从这里路过,有粮都想:有朝一日等自己掌了权,一定要在这里修座桥,让全村人少走弯路。转过沟湾就到村子的对面了,夜幕下的村庄静谧安逸,沉沉地还没有睡醒。沟渠的下面有几孔窑洞,有粮曾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的时光。沟渠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每年夏天那里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玩不到天黑是不回家的。窑洞的旁边有一孔地道,“备战备荒为人民”,每个村子都有。地道深不可测,有粮跟伙伴们经常进去,但从没走到头。听说这孔地道是可以通到沟底的,遇到紧急情况,社员们可以从这里直接逃走,不用担心飞机的轰炸。有粮还记得那时候经常拉警报,听到警报响社员们便倾巢而出,有的拉着牛,有的牵着羊,大人惊惶失措,孩子们则兴高采烈,打打闹闹的钻进地道里。有粮最后一次钻进地道是因为家里的黑牛不见了,听说钻进了地道,便举了火把去找。地道里曲里拐弯,有很多牛粪,有粮坚信黑牛就在里面,结果走了半天也没找着,却发现一条黑褐色的大蛇昂着头盘在那里,眼睛放着绿光,红红的芯子像一条火焰,吓得他扭头就跑,一口气跑了很远还不敢回头,身后传来“咝咝”的声音,似乎那条蛇一直跟在后面。
                 
  腾腾的夜气从沟渠里升了起来,几孔废弃的窑洞黑黝黝的,一颗椿树从半崖上探了下来,遮住了窑洞的窗口。地道的出口不知被谁用玉米杆堵上了,不知那条蛇是否还在里面?夜色中,一切都显得那样神秘,仿佛第一次相遇。
                 
  转过沟湾就开始下坡了。这是村里的官道,修得较平整,叫大坡,可以走拖拉机,长长地直通沟底。大坡上全是胶泥,遇到下雨天就泥泞不堪,人滑得走不成,车子更不能走。每年的秋天是大坡最忙的季节,沟里的庄稼熟了,高梁红遍了山茆,荞麦点缀着沟洼,糜子铺满涧地,玉米堆成了金山——河滩上到处都是社员,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玉米砍倒后沟里就亮堂了,河滩里一览无余,一望好几里。大家把玉米杆摊成一个圆,妇女们围成一圈,欢声笑语从这里飞了出来。这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庄稼丰收了,没理由不高兴。掰下的玉米扔到中间,金灿灿的耀眼。男劳力负责往回搬运,大车拉不动,就套上骡子拉架子车。除了牲口拉,主要还靠人背,每人一麻袋,用绳子捆在肩上,百十斤的麻袋不用歇息便上塬了。拉车子按次数记工,背玉米按重量计算,多劳多得。几千米的山路,一个好劳力每天能跑十多趟。后来队里嫌这样麻烦,干脆按家户分开。孩子们拿了章子早早地排队,红红的印章在地上排成一条龙。印章上都是男人的名字,每家都有。分的时候按工分多少计秤,劳力多的能分一大堆,劳力少的分得两麻袋。玉米分完后有牲口劳力的早早就回去了,没劳力的几天也背不完。大坡虽不是很陡,但很长,几趟跑下来,下坡的时候腿就发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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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 发表于: 2007-02-28
掰玉米的时候要把没熟的挑出来。没熟的玉米嫩得能掐出水,女人们在地塄边挖了壕,拣了柴火便烧了起来。烧嫩玉米不能剥皮,连包皮一起烧,否则就容易烧焦。青烟袅袅地升了起来,浓浓的香味飘了过来,飘了过来,沟沟洼洼都是玉米的味道,诱得人直流口水。男人们早就饿了,放下背上的玉米,狼吞虎咽似的啃了起来……
                 
  难忘那金色的岁月。
                 
                 
  大坡的一边依山,一边是崖。夜雾笼罩下的山崖深不见底,让人浮想联翩。坡道上到处都是“羊脑子”石头(一种坚硬的石灰石),脚下一不留神就踩上了了,顺着坡道滑出很远,等于免费坐了一回飞机,很潇洒,只是屁股有些痛苦。
                 
  走到沟底的时候天已蒙蒙发亮,一抹鱼肚白把天际和山峦撕开,高原露出厚实的肩膀。对面传来一声咳嗽,看来已经有人上山了。沟地上落了一层霜,背阴处还堆着雪,白皑皑的。脚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山风硬硬地打在脸上,很有力量。走了一路,身上已有些湿,被风一吹,脖子像灌进了雪,冷得人呲牙。河边的芦苇被烧得精光,山上也黑了一大片。有粮见时间尚早,拣了些玉米杆拢在一起,点燃。火焰腾空而起,映红了他的脸庞。
                 
  坡底山上的柴早就被人砍光了,有粮知道。对面的那个人在给山“剃头”——即不分柴草好坏一起攀倒。砍这种柴的一般多是老头,背回去上不了柴摞,多用来烧炕,比糜草耐得时间长。年轻人对此不屑一顾,好歹也要一棵棵的像个样子,免得惹人笑话。尽管母亲每次都安顿他不要跑得太远,只要是柴,能烧就行。少年的尊严使他拒绝背这样的柴回去。
                 
  有粮从八岁开始跟父亲砍柴,已经有八年了。八年来,他已不记得砍了多少柴了。村子周围的沟沟洼洼,到处都有他的足迹,寒来暑往,年复一年。有粮还记得第一次跟父亲砍柴是在芦子沟,那里距村子很近,但坡陡路滑,一不小心就栽倒了。坡洼上适合种萝卜,收玉米的季节萝卜也壮了,长长的有大腿那么粗。队长开玩笑说只要有粮能拿得动,萝卜就是他的了。有粮使了吃奶的劲把萝卜抱到半洼上,一个跟头滚了下来,人跟萝卜一起又回到沟底,引得社员一片笑声。芦子沟地肥水美,芦苇茂盛,野鸡成群。每年冬季父亲都会在河滩下夹子,准会有一些收获。鲜嫩的野鸡肉成了一家人最美的佳肴。后来农田基建紧迫,父亲就没时间再套野鸡了。套野鸡要下雪以后,大雪封山,天地间一片纯白,野鸡饿了几天就容易上当。有粮也套过很多,舍不得吃,拿到县城卖了。
                 
  第一次背柴给有粮留下的影响很深。父亲爬上了陡峭的山崖,不一会便滚下一大堆柴火。雪地上,大红欲滴的“臭瓜瓜”分外鲜艳,有粮摘了很多,被父亲全扔掉了。父亲说“臭瓜瓜”是女人喜欢的东西,男孩子不要玩。女人把“臭瓜瓜”摘回去贴在瓦瓮上,弄成一朵花,非常鲜艳。父亲给有粮捆了几根玉米杆,有粮不要,他说自己是来背柴的。父亲于是就拣了一些光溜的树枝捆在一起,用镢头把荒梢修理平整,提起来放在他的肩上。有粮用稚嫩的肩膀背起柴火,一口气冲过小河,穿过芦苇荡,上到半山腰,气都喘不上来了。等父亲赶上来的时候,腿沉得怎么也拉不动,柴在脊背上直往下滑,肩膀压得生疼。有粮想扔了柴火,扬起头看着父亲,父亲说有粮好样的,再坚持一会就回去了,眸子里是赞许的神色。有粮于是就继续往上走。走走停停,山路越来越难走,肩上的柴火也越来越重,仿佛一座山压在身上,肩膀也疼得难以忍受,真想扔下柴火一起滚下坡去。这时,父亲已经上塬了,下来接他。父亲一手提着柴,一手拉着他,给他讲前人的故事。父亲说不管干什么事都要有恒心,不能半途而废。砍柴也一样。有粮觉得很惭愧,上了塬一阵风似的就回来了。到了沟湾远远地看见母亲站在柏树下,父亲夸有粮有毅力。母亲很高兴,要替他拿柴,有粮不让,心里自豪极了。那以后,每当有粮背柴走不动的时候,都会看见父亲那双鼓励的眼神,感觉父亲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着他。
                 
                 
  过了弯树摊就是柳家河了。河水在转弯处积成了潭,水不深,却洋洋洒洒地漫了很宽的一块滩地。水潭依山处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斑驳陆离,像一只巨大的石龟,在那里守了亿万年之久。石岸下的积水很深,夏天的时候黑汪汪的,水渗骨冰凉,让人望而生畏。听说里面有一条水蛇,天阴下雨的时候会出来吃人,因此孩子们都不敢到下面游泳。大人们不管那么多,三伏天锄地,闷在玉米地里能热死人,浑身都湿透了。男劳力于是在歇晌的时候脱得精光,“扑里扑通”都跳了进去。女人怕羞,钻进玉米地拾猪草去了,水潭成了男人的天堂。孩子们不敢到深水区玩,躺在浅滩上让河水从身上漫过,惬意极了。天空象一盘巨大的魔镜,变幻出千姿百态的云彩。那云彩时聚时散,一会是轻歌曼舞的柳絮,一会是的层层叠叠的梯田。远处漫过一些深灰的颜色,错落有致,像一幅泼墨的山水画,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一会那云彩又成了牧场,千万只绵羊在那里悠闲地吃草,有粮真想到天上去放牧那群羊。女人拾满了口袋,见男人还不出来,就蹲在岸边往潭里撒水,水花乱溅,河滩里沸腾了起来,惊起山间一群野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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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 发表于: 2007-02-28
三伏天女人的脸,说变就变。山间的白云不知什么时候集合了起来,越垒越高,越垒越高,一瞬间就形成了厚厚的城堡,黑乌乌地压了过来。几声响雷从空中砸了下来,豆大的雨滴在水潭里溅起浪花。男人们来不及逃出来,衣服被女人抱走了,躲在山洼的土窑里。雨把弯树滩浇得精湿,山上却没有下,日头毒辣辣地烤着,放羊人躲在树下看河滩的风景,云拖着雨帘往后走,刷拉拉地响,真想跑下去洗个淋浴,又怕羊吃了庄稼。不一会,云的影子便不见了,河滩里绿得新奇,一道彩虹横跨在弯道上,太阳把山的影子挪到东边,一点点地拉长。女人来到岸边,扔下男人的衣服,男人嘻嘻哈哈地要她们下来,女人不理,拿起锄头就走。不一会,男人也钻进青纱帐,紧张的劳动又开始了。
                 
                 
  水潭上结了冰,白茫茫一片。靠近弯树的地方有很多沙柳,一簇簇,有筷子般粗。沙柳烧火很好,易燃,只是不耐烧,一哄就没了,因此很少有人砍。但它比山上的草皮强多了,人们不愿意砍的原因还有一个,因为它长在河滩,吸收了太多的水分,因此背起来很沉,上坡的时候光溜溜地往下滑。同样的重量背一捆柴火能烧十顿饭,沙柳顶多三顿。风干后的沙柳很轻,也卖不上钱。不过城里人生炉子倒是挺喜欢这种柴火。
                 
  沟里的光线越来越亮,头顶的天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背景,又高又蓝。薄雾下的沙柳妖娆多姿,像少女的腰肢一样柔软。今天看来就是它们了,再往远走早饭的时候都回不去了,一天三捆的任务也很难完成。有粮选了一簇比较粗壮的沙柳,背对着骑在胯下,用镢头往下砍。
                 
  砍沙柳不费劲,但容易挨打。因为沙柳有弹性,弄不好它就会像鞭子一样抽到脸上,疼得人直掉眼泪。有粮很快就砍倒了一大片,整齐后用羊幺(一种藤类植物,有韧性)上下一捆,插上镢把便起身了。沙柳真的很沉,没走多远肩膀就开始疼,背上的东西像石头一样往下拽。有粮在地畔上歇了一下,这时坡底已经有人往上走了。有粮弓着腰猛地一用劲,一手扶着后面,一手压着镢把,跟着前面的人开始上坡了。
                 
  坡不是很陡,但很长。几个转弯的地方被雨水钻了洞,把人逼到悬崖底下,背着柴往上走,柴梢逆着悬崖顶得人往后退,一不留神便跌进了洞里。洞虽不深,有两三米,但跌下去却很难上来,有时能在里面折腾半天。有粮有一次掉进去了,怎么也上不来,于是就顺着水洞往出走,曲径通幽,来到沟畔的悬崖边,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松鼠窝,里面有很多玉米棒子,还有核桃、山楂等。后来,水洞被社员填上了,一个雨季过后,又被冲开了。
                 
  大坡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比较陡,弯也急,天阴下雨很难走,前进一步后退两步,滚得浑身泥。上了这个台阶一般都要歇息,因为第二阶段比较平缓,但路途较长。第三阶段紧邻村子,坡陡路窄,两岸夹山,堵得人心慌。坡上耸着一个高高的土锥,有十多米,上下几乎一样粗,像伟岸的男根一样傲然挺拔,气宇轩昂。土锥红红的,非常耀眼,远远就可以看见,是大坡的标志性“建筑”,只不过这座建筑是大自然造就,鬼斧神工,不知经历了多少万年才成了现在的模样,它的根部有一轮一轮的水波纹,夹杂着细细的泥沙,红黄相间,一圈圈地缠绕,记录着大坡的沧桑和年轮。
                 
  沙柳越来越沉,身后像有人拽着似的,镢把有几次都溜脱了。有粮里面的衣服已经湿了,头上冒着热汗。一路上他歇了三回,终于上塬了。上塬的时候生产队的羊群已经过来了,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扬起满天灰尘。静寂了一夜的村庄又热闹起来,鸡鸣狗吠,驴叫马嘶。高音喇叭鼓足了嗓门在喧嚣,声达数十里。进村的时候有粮担心会被人笑,因为砍沙柳被认为是偷懒的行为。好在社员们都上工去了,没人注意他。
                 
  有粮回到家里。屋里冷清清的尽是烟。母亲上工去了,弟弟满脸是黑,坐在灶火擦眼泪,不知是烟薰还是委屈。父亲躺在炕上,一阵急促的咳嗽让他喘不过气来,瘦弱的身子在薄薄的被子下剧烈地颤抖着。有粮觉得眼眶发热,鼻根有些酸,脸颊的肌肉抖得很厉害。
                 
  “大,你没事吧。”有粮俯在父亲的耳边,轻轻地问。
  “我——没事,你弟兄俩看得弄些——吃的。你妈还没吃呢。”父亲喘得很厉害。
  见哥哥回来,弟弟从灶火站了起来,眼巴巴的望着他。
                 
  有粮揭开锅,里面除了半锅水,什么也没有。水刚刚冒气,有粮舀了一瓢,把毛巾弄湿,给父亲擦脸。擦完后又让弟弟也洗一把。弟弟说:“哥,馍没了,做啥饭呀?”有粮揭开馍盆,真的半个馒头也没有了。他蹲到灶火把火弄旺,给锅里下了点米,把面瓮里的玉米面全扫出来,在后锅烙了两张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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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显然是饿坏了,饼刚出来他就咬了一口,烫得直吐舌头。有粮把饼切成四块,用手帕包了两块让弟弟给母亲送去,然后盛了米汤,扶父亲起来吃饭。
                 
  圈里的猪闻到饭味,开始叫了起来,嗓门越来越大。黑牛也哞哞地叫着,有粮解了缰绳,放它出去吃草。黑牛跟着村里的其他牛一起下沟,等吃饱了就会自己回来,因为冬天没庄稼,所以不用人招呼。
                 
  父亲喝了碗稀饭就躺下了,他说他不想吃。有粮说你身体不好,不吃怎么能行?父亲说自己不饿。“整天躺在炕上,吃那么多压炕呀?”自受伤以来,父亲一直都吃得很少,身子明显瘦了很多。记忆中父亲一直都是在外面忙碌,从未见他躺在炕上这么长时间。有粮觉得应该带父亲去县城看看,父亲不同意。他说自己只不过是受了点症,歇几天就好了。父亲吃的是赤脚医生给弄的跌打损伤丸,母亲每天晚上回来都会用酒给他洗。但是几天过去了,父亲的病情一点也没有减轻,好像还加重了。有粮夜里听见父亲痛苦的呻吟。母亲的脸上挂着泪,在昏黄的油灯下给他缝棉衣。眼看就过年了,家里吃的粮食也完了,父亲的病没钱给看,再耽搁下去会越来越严重的。
                 
  有粮想借点钱给父亲看病。村里离得近的几户和他家一样,贼来了都没啥拿,眼看也接不开锅了。这年月,一家比一家强不了多少,有劳力的能将就到年后,没劳力的过年就一点粮都没了。有粮去关队长家去了一趟,队长不在。婆姨招呼他坐下,问长问短,又问有粮父亲的病情怎样了?她说队长也是出去借钱去了,要不年过不了。如果借的多,给有粮一点,让他给父亲看病。有粮知道这是一句话,他一来人家就知道是要干啥,所以先把话说出去,他就不好再开口了。
                 
  有粮又来到村头的老刘家。老刘在拖拉机站工作,婆姨孩子在家劳动,算是半个城里人,光景比村里人都好。常见他们家吃肉,村里人没有不希罕的。一些孩子甚至跑到他家院里和狗抢骨头,差点被咬伤。
                 
  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看来这家人又吃肉了。有粮咽了一下唾沫,见屋门开着,就进去了。
  老刘家吃包子。老刘在,蹲在炕上正在大口地咀嚼着,红红的辣子水从口角流了下来,手上身上都是。老刘瞪着眼睛,像不认识他似的。有粮问了一句:“叔啥时回来?”老刘鼻腔哼了一声,算是回答。老刘婆姨连忙让有粮上炕,拿了个包子往他手里塞,有粮不接,她生气了:“——哎呀你这娃!碰上饭时了,怎的不吃?”有粮说我刚吃过饭,不饿。婆姨说我不信。小伙子家,吃过了再加一个包子应该是没问题的。包子是大肉萝卜馅的,看得人直流口水,有粮的胃里泛着酸水,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这会就是吃五六个也不成问题,但有粮有重要的事情相求,不能吃人家的包子。婆姨说你大的腰咋向?要紧不要紧?得抓紧时间看看。有粮说就是的,赤脚医生给弄了点药,吃上一点效果也没有,再耽搁恐怕就麻烦了。婆姨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又万分同情地看着有粮,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老刘说有粮你是不是来借钱哩?有粮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心跳得很厉害。男人说我口袋里还有五块钱,止不了大事,不嫌少就拿去吧。有粮忙说了声谢谢,男人掏出钱,放到炕栏边上。女人一把抢了回去,说我明天也要用钱,过年的东西还没买齐哩!一瞬间刚才的热情全没有了,脸拉得很长。男人喊了一句:“放下!把钱给有粮!”婆姨嘟囔了一句:“把钱借给他,啥时候还得了?!”见男人满脸怒气,就把钱扔在地上,恼悻悻地看着他。
                 
  男人生气了,拿起炕上的碟子扔了下来,婆姨把头一偏,碟子打在熊熊燃烧的炉子上,发出一声脆响,婆姨“——哇”地一声叫了起来,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酱油味道。
                 
  有粮没要那五块钱。
                 
                 
  老刘的婆姨叫曹列云,曹家嘴的女子。曹列云虽小学还没毕业,但凭着有几分姿色,居然当了几年村里的民办教师。那时有粮正上小学,曹老师带一、二年级语文,三四年级的算术。上课的时候她经常安排高年级学生给低年级的讲课,或是让大家自习,要不就带领他们去搞校园劳动。学生的作业也是大的给小的批改。后来,村里一些人对曹老师的做法很有意见,于是给队长反映了几次,队长说他要调查调查,结果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消息。后来,村里就传出曹老师和队长有故事,传得很邪乎。有好事者晚上便去学校听房,听了个不亦乐乎。听房的都是些二不愣小子,后来就有人把队长婆姨叫来了。队长婆姨开始并不信,这时队长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队长说列云你别怕,有我哩!说话的时候气喘如牛,像是背着百十斤的柴禾走路。曹老师的呼吸也很不畅,哼哼唧唧听不清说些什么。队长婆姨一蹦就跳了起来:“好你个不要脸的曹列云,你不会教书也罢,卖×的功夫倒学到家了,敢勾引我男人!”说完拿起一块砖头就开始砸门。那天晚上没有月光,门外人声鼎沸,屋里的人惊惶失措,男人顾不得穿好衣服从后窗跳出去了。队长婆姨破门而入,骑了曹列云就打,女人的尖叫声刺破夜空的宁静,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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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云被开除了教师的职务,躲到拖拉机站呆了很长时间。后来听说男人闹着跟她离婚,村里人都捏着把汗。一年后,列云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小子。列云结婚几年了,一直没有怀孕。
                 
  事件总算平息了下来。村里人都说,那是队长的种。
                 
                 
  有粮回到家里,发现七婶来了。七婶身体不好,年龄也大了,没有上工。七婶一辈子没有生养,过继了老六家的小子顶门。老六有五个儿子,三个闺女,于是就把老二给了弟弟。老六婆姨刚开始舍不得,隔几天就把孩子接回来住一段时间。七婶两口子对孩子很好,宠得要啥给啥,玩具是村里孩子没有的,穿戴是村里孩子最新的,但老六婆姨还是很不满意,隔三差五总要去闹上一回,说七婶虐待她儿子,把两口子骂得狗血喷头。村里人都知道,要不是老六态度坚决,婆姨早就把儿子领回去了。
                 
  不知不觉孩子就大了。老六婆姨从小就给孩子灌输他不是七婶两口子亲生的理论,孩子便对养父母侧目相看,动辄大发鼻气,弄得七婶整天以泪洗面。后来儿子结婚了,七婶老两口被赶了出来,住在沟渠的土窑里。村人看不惯,队干部几次做那儿子的工作,无果。儿子认为是七婶告的状,跑到沟渠把老两口打了一顿,七婶的腿从此就不灵便了。
                 
  七婶对有粮从小就喜欢。家里有什么吃得总给他留一些。遇到天因下雨,农村人上不了地,她就来有粮家串门,给有粮做鞋、纳鞋垫。七叔年轻时与豹子搏斗被抓瞎了一只眼,剩下的一只眼睛视力一直不好。那头豹子经常来村里偷羊,后来被一条犍牛发现了,一头顶在羊圈外面的语录碑上,一夜没松劲。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豹子早就死了,犍牛却还保持原来的姿势,眼睛大瞪,前腿扣在地里,后推蹬得很直。人们松开豹子,发现牛也死了。
                 
  七婶拿来了几颗鸡蛋,要有粮给父亲煮了。她说她再也拿不出什么好的东西,就拿这个给病人补补身子吧。有粮小的时候每次去七婶家,她都给他煮鸡蛋吃。有一次被那儿子看见了,抡起扁担把母亲打了一顿。七婶说起儿子泪流满面,伤心得说不下去。含辛茹苦二十多年,养了个中山狼,前世的冤家呀!“人没孩子千万别抱养——鸡孵鸭子枉操心啊!——特别是不能抱养亲戚的孩子呀!”七婶经常说这句话。
                 
  七婶走后,老刘的儿子来了。老刘儿子拿来了五元钱,说他爸给的。有粮愣在那里,没有接。儿子把钱放在炕栏上,走了。
                 
  有粮其实身上还有两元钱,是卖柴攒的。他知道父亲的病不是三块两块能解决了问题的,起码得有几十块才趁得着去医院,听说住院得花几百块钱哩!柴不好卖。因为卖的人多,买柴的很挑剔,有粮背到镇上的第一捆柴等了一天才卖掉了。第二天卖了三捆,有粮很高兴。一捆柴能卖五角钱,家里现在有三十多捆柴,都卖了,能卖十五元钱。要是那样的话,趁着大雪还没封山再砍上几十捆,父亲的病就有指望了。
                 
  然而有粮的计划在昨天被打乱了。昨天一大早有粮就来到镇上。镇上离有粮的村子有十里路,国道,是柏油路面,一会就到了。这条路有粮走了三年,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赶六点的时候来到学校,操场上已经开始跑步了。嘹亮的口号声气势庞大,有粮跟进队伍就跑了起来。做操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有粮忽然觉得头有些沉,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来。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但毫无办法,最后一头栽倒在操场上。老师怕坏了,赶紧拉他到医院,医生说这孩子身体太虚了,得休息几天再上学。
                 
  同村的几个学生都有自行车,下塬上的很多孩子也有。车子呼啸着从他的身边飞了过去,带走的还有一路的欢声笑语。有粮起得比别人早,往往还要迟到,班主任说让你爸给你买一辆自行车嘛!一辆红旗需要146元,飞鸽185元,永久195元。有粮家哪有这么多钱?倾家荡产也不够。他从不奢想。
                 
  冬日的高原色彩很淡,一片萧条。太阳穿破云层跳了出来,给北塬涂上一抹朱红。凛冽的寒风从雪地上滚过,掠起一层白雾。汽车嘶鸣着冲了过来,有粮被逆风推得倒退了几步,脊背上的柴捆在左右摇摆,使他很难站稳。这时,他发现路边有一些粉条,隔几步一截,有指头那么长。如果不是背着柴,他会拣了回去的。有一次一辆货车过后,他一路拣了回去,母亲用粉条炒了一盘菜,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
                 
  阳光直射在有粮的脸上,有粮的脸有一些发亮。他感觉到了太阳的温暖。拐过最后一个大弯就到镇上了,供销社北边的砖墙上已经靠了几捆柴禾。那几个人都是老头,住得离镇子很近。看见有粮,冲着他点了点头,一个个把双手缩在袖子里,蹲在墙根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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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 发表于: 2007-02-28
今天镇子逢集。早饭后街上的人便多了起来,墙根的柴也比平时要多得多,几乎都排到供销社门口了。一个穿劳动布衣服的人过来让他们把柴禾搬到市场那边去,态度很不好。大家于是争先恐后地往市场转移,似乎那里有人在收购。到了市场才发现原来那里也有很多柴禾。有粮突然觉得很饿,一时又冷又饥,后悔走的时候没带一块窝头。
                 
  天渐渐阴了下来,太阳不见了,冷风卷着树叶吹了过来,在地上形成一条龙。有粮打了个冷战,瑟瑟地把手放在嘴边哈气。
                 
  不断有人来到柴捆跟前转悠,买的少,看的多。有粮的柴搁在那里显得很不起眼。因为别人都是“光棍”(砍掉枝稍的柴禾),人家离山近,他的柴是荒梢,买回去不耐烧,因此无人问津。
                 
  中午的时候来了一个单位的伙夫,要十捆柴。卖柴的都围了上去,争相让把自己的柴买走。有粮让伙夫看他的柴,那人摇了摇头,很快就挑了自己满意的柴禾,走了。后来又陆续来了几个买家,弓着腰东张西望。有粮又冷又饿,都快坚持不住了,心想好歹卖了,但人家都不愿意要他的柴禾,降价三毛钱也不要。有粮觉得很霉气,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啦。
                 
  风越来越大,怪叫着在电线上掠过,留下一排“呜呜”的哨音。腊月日头短。过了晌午没多久天就渐渐暗了。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卖柴的也走得差不多了,大多数都卖掉了。一起从供销社墙根转移过来的那个老汉终于也成交了,他把那人带到有粮跟前,让那人把有粮的柴也买走。有粮有些紧张,觉得自己像是作贼似的。老汉给那人说了很多好话,那人摇摇头还是走了。老汉叹息了一声,说你是哪个村的?有粮说黄泥村的。老汉说你走这么远,咋带荒梢来?明天记得一定要背光棍,光棍好卖。说完唉了一声,走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诺大个市场就剩了他一人。街上的门市已经亮起了灯火,有粮咬咬牙,背起柴禾往回走。
  走这一截路,早晨来的时候没觉得,可是现在却变得很遥远,遥远得怎么也走不到头。后面不断有汽车驶过,卷起一股寒流,把有粮带着往前跑。迎面驶来的车灯铺得很宽,远远就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车灯过后,天地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有粮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柴没卖掉,耽搁了一天时间,回到家里咋给父母说呀!
                 
  他很沮丧。
                 
                 
  “吃了没?”隔壁的三喜拿着镢头叫他。
                 
  “吃了。走吧。”有粮给弟弟交代了一下,让他不要乱跑,然后跟父亲说了一声,拿起镢头跟三喜出了村子。
                 
                 
  走到沟畔的时候他们站住了,犹豫着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附近沟里的柴都被砍光了,连一年生的嫩条子也被连根刨出。山上光秃秃的,成了不毛之地。他们沿着沟沿走着,来到骆驼峁,峁上原来有许多狼牙刺,砍的时候弄不好就把手扎烂了,很疼,比酸枣刺扎得还疼。狼牙刺有油,湿柴见火就着,哔哔叭叭地响。但因为长不高,上不得柴摞,有粮很少砍。三喜发现了几簇较大的,脚步就迟疑起来,不想再动。这种地方一个人凑合也许还行,两捆柴是很难凑够的。有粮说你不想走就在这里吧,我要砍光棍。三喜说你开什么玩笑?光棍哪里有?除非半崖上砍崖柴,那太危险了。村里有几个人因为砍崖柴死了。那些扎根在陡峭的悬崖峭壁上的灌木实在是太诱人了。有粮有一次把自己吊了下去,底下是看不到底的滴埽(黄土高原上雨水冲击而成的洞,很深),树砍下后“喀嚓”一声就掉了下去,连绳子也拽走了。有粮幸亏把自己拴在了另一颗树上,要不他也会被带走的。
                 
  有粮和三喜从小耍大,两人无话不谈。有粮不爱动,跟女孩子说话就脸红。三喜比较调皮,经常惹女孩子流眼泪。为此没少挨老师的打。有一次刚放学,三喜很神秘地对有粮说,他看见队长到列云家去了,队长一进去就把大门关上了,他翻墙进去,看见队长对列云耍流氓!有粮说你不要胡说,小心队长知道了扯烂你的嘴。三喜说谁骗人是孙子!队长那玩意又黑又大,毛黑茬茬的。列云也不嫌害臊,居然一把抓在手里……有粮说三喜你是个大流氓!快别说了,恶心死人了!三喜嘿嘿一笑,说这有啥恶心的?男人到了一定年龄都长那玩意,我下面也有了。说完褪下裤子让有粮看。有粮说赶快穿上,小心人来了。三喜说你有吗?有粮说没有。三喜要看,有粮就恼了,脸变得通红。
                 
  那一年他们刚十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后来,有粮也开始注意起来,发现自己的身体真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离开三喜后有粮一个人往沟底走。峁上都是涧地,荒草丛生,除了低矮的狼牙刺,很少看到其他植物。崖畔上的酸枣树上挂着几颗干果,在寒风中瑟瑟抖擞。有粮紧了紧腰间的绳,很快就来到了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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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8 发表于: 2007-02-28
这是一条很长的山谷,顺着沟一直走,可以到达邻县的地界,那里有许多森林,林间灌木丛茂密,要砍一车柴也很容易,只是几十里的山路背不回来。沿途都是光秃秃的山,植被破坏严重。有粮曾在这些山上放过羊。有粮喜欢夏天,陡峭的山路曲曲折折,被荒草掩埋,几乎看不清路。羊群在前面走,草皮象浪花一样向两边翻卷,象鱼的肚皮,白白的向前倒着,后面的人便没了阻力,一路顺风。有时候还会遇到蛇,翠绿翠绿的,跟草的颜色一样,不过大多是无毒的。蛇麦子长得跟草莓一样,又有些像桑椹,酸酸甜甜的,百吃不厌;最为吸引人的是悬挂在悬崖上的木瓜,打开后里面的颗粒象刚熟的核桃一样,油得能流出口水;到了秋季,漫山遍野的山楂红彤彤的,满树地摇;杜梨子霜打后就熟透了,紫红紫红的,轻轻一捏能流出象蜂蜜一样的浆汁,甜得沁心……每次放羊都会有不同的收获。中午的时候,有粮把羊群赶在一处背阴的地方,自己找一棵大树,躺在下面看书。羊群借着去河里喝水的机会就跑进了庄稼地,他赶呀赶的,最后羊被送上了山,人也累得趴在了那里,只有喘气的劲了。
                 
  河滩上到处是牛粪,玉米杆被牛踩得光滑锃亮,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光。这里的每个沟壑他都熟悉,山上没有柴。前些年开垦的山地也荒芜了,荒蒿遍野,野兔成群。盲目的开垦破坏了植被,庄稼也长不起来。有粮闭上眼睛,看见父亲背着糜子向他走来。父亲佝偻着腰,沉重的脚步把黄土溅得飞扬。母亲的肩上也背着庄稼,汗珠子成串地掉了下来,在额头上形成雨帘。雨帘模糊了母亲的视线,母亲眼前一阵黑暗,踉跄着就跌倒了,背上的糜子裹着她向山下滚去。母亲经过父亲脚下的时候喊了一声,父亲吃了一惊,丢了肩上的绳索便去救母亲。糜草紧紧地勒在母亲的肩上,令她不能呼吸,父亲把糜草解了下来,加在自己的糜捆里,母亲不同意,父亲只好给她留了一些。父亲站在山一样的糜捆前端详了一下,然后跪下来猛地一声吼,糜草便上肩了。
                 
  母亲的肩上少了重量,脚步立即变得轻盈起来。不一会就赶上了曹列云她们。曹列云刚闹了一出洋相,成了村里人的笑柄。列云结婚几年了,一直没有孩子,里里外外便有些说不起嘴,在人前自矮三分。婆婆当面不敢说,背地里跟村里人嚼舌头,婆媳矛盾急剧恶化。列云的男人老刘在拖拉机站工作,开始的时候每天都往回跑,后来每个星期回来一次,再后来一个月也回来不了一次。男人回来后列云就跟他要儿子。列云一次次地把老刘拖到自己身上,要他给自己播种。男人刚开始的时候还很认真,后来就有些力不从心,看见婆姨就心怯了,以至那玩意也不听指挥,蔫溜溜的,霜打了似的。列云说你该是在外面用力了,咋见了我就没精神了!说完放声大嚎:“——我亏先人了,丧德败兴,找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男人?!我不活了啊!”哭声像惊雷一样撕破了夜空的宁静。人们缩在被窝里开始想象。女人说,列云能不够,找了个吃公粮的男人,撩花的不得了。——叫你能!说完便捏了男人的鼻子,说你可不许在外面打野食,我知道了就跟你离婚!男人睡眼惺忪地钻进女人怀里,倚着软软的乳房又睡着了。女人睡不着,唉了一声,借着月光看自己的男人,憨憨的像个孩子,嘴角上挂着涎水。女人抚着他的脸,粗糙的胡须扎得手心痒痒的,很舒服。一股震颤从身体的深处传了出来,女人用力将男人抱紧,身子像蛇一样地扭动。男人被堵得喘不过气,挣扎着从那里逃了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没亮,老刘就走了。老刘后来就不回来了。列云去了几趟,流着泪回来了,从此一蹶不振。过了两月,列云的婆婆突然向外面宣布了一条天大的喜讯:媳妇怀孕了!村里的婆姨纷纷向列云贺喜,列云羞得像第一次上门的样子,倚了门,一手扶着墙,一手抚着肚子,幸福得要命。男人得到消息后并没有回来,这让人多少有些不解。半年后,列云的肚子已经相当有规模了,女人们围在一起问长问短,都说老刘命好,弄不好是一儿一女哩!老刘被母亲弄了回来,见了人也不笑,表情木讷。有人便说老刘真是坏良心了,在外面肯定有别的女人,不希罕列云了。心软的婆姨便替列云担心,抽了时间拿上鸡蛋就去慰问了。那时列云已经不上工了,把自己关在屋里,专心专意准备坐月子。婆婆尽了力伺候着她,列云被养得又白又胖,红光满面。只是那肚子也在一天天地疯长,膨胀得让人不敢相信。那样子别说是双胞胎,就是五胞六胞也没那么大。
                 
  七婶也去看了。七婶一开始也替列云高兴,自己一辈子没有生养,留下终生的遗憾。列云结婚几年了,不容易啊!后来她就觉得不对劲了。瞅着没人的时候就问:“列云啊,做女人命苦,嫁了人就要生养,要不就会被男人瞧不起。我一辈子没跟人一样,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不能闹笑话啊!笑话好开,收尾就不易了!”列云的脸上刷地变了颜色,问:“你这话啥意思?!”色厉内茬。七婶见她这样,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她说列云啊,你不要再抖包袱了!七婶我年轻时也弄过这事,我怀了一年多孩子哩!最后不得不宣布“流产”了!那一年来我度日如年,整天替自己遮掩。“流产”后还要装得像模象样——丧德哩!把人丢尽了!列云听到这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说七婶你说我该咋办?按时间我早就过了预产期,往后的日子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说完便扶起了袄襟,里面塞满了枕头、套子。七婶说你开这种玩笑也没经验,怀孕也不可能有着么大的肚子啊!列云说这个我也知道,可是为了让别人相信我的肚子里真是孩子,我就不断地往进塞东西。七婶说老刘知道吗?列云说老刘不相信她会怀孕,她也懒得理他。七婶说那你婆婆应该知道这件事情的。她就没有要看你的肚子?列云说婆婆也曾怀疑过,都被她糊弄过去了。我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该咋办啊?七婶说赶快宣布“流产”吧!要不就来不及了,村里已经有人在说闲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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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 发表于: 2007-02-28
列云紧闭双眼,眼泪扑嗒扑嗒地跌了下来。
                 
  第二天,列云便宣布“流产”了。列云“流产”后没有“坐月子”,而是跟着钟声来到了地里。大家虽早有准备,但还是被她的惊世骇俗之举给弄呆了!
                 
  列云后来跟老刘闹离婚,老刘不想离,于是就找关系把她安排在村里的小学当民办教师。后来,列云和队长发生了那样的事,队长女人不依不挠,列云又回到了生产队。第二年她了个儿子,也不跟老刘闹离婚了。
                 
  列云生娃后,整个像换了个人似的,以前的尖酸刻薄没有了,见谁都嘻嘻哈哈,又说又笑。来人也舍得给吃。有粮有一次给她家画炕围子,被当作匠人招待了几天,顿顿不离白馍,餐餐都有炒菜。只是她和队长的故事听说还在继续,人们都说列云的孩子像队长,越长越像。有了这一层牵挂,他们有理由呆在一起了。老刘经常不在,家里提供了宽广的活动舞台。
                 
                 
  阳光拖着山的影子向这边倒来,有粮知道,自己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天黑前就回不去了。眼前的灌木丛越来越多,脚下全是松软的枯枝败叶,厚厚得像铺了一层棉被。高大的杜梨树上挂满了藤蔓,一些向阳的贝当树上甚至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在一片萧条之色中显得异常显眼。有粮扔了镢头,躺在地上,让暖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很惬意。
                 
  这里的环境对有粮来说并不陌生。每年腊月的时候村里的孩子都会来这里拾干柴。因为家家过年的时候都要做米面,做米面就是蒸软馍和摊黄。硬米经过细碾后再跟玉米面相合,经过一夜的高温发酵,然后摊出酥软金黄的黄馍馍。在那个困难的年代,这是粗粮细作的最好办法。
                 
  摊黄要用上好的干柴才能保证速度,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男孩子都跑到很远的地方拾干柴。
                 
  拾干柴要起大早,带上干粮,因为路途遥远,紧赶着时间,回到家里往往就天黑了。队长的女儿桂花也来拾干柴。队长家没男孩,桂花的几个姐姐都出嫁了。
                 
  桂花比有粮大两岁,属狗。从一年级开始他们就是同学,上初中的时候桂花很顺利,有粮却颇费了一番周折。因为桂花家是贫农,有粮家是上中农。那时候的农民被分为地主、富农、上中农、下中农、中农、贫农、雇农等许多等级,地主、富农是阶级敌人,中农是可以教育争取的阶层,贫农和雇农是领导阶级。有粮家因为解放前有一些地,给别人当了半辈子长工的爷爷奋斗了一辈子的家产,最后却成了他们的罪孽。奶奶受不了这样的现实,一根绳子把自己挂在村里的老槐树上,尸体被批斗了三天后因为腐臭不堪才埋进了土里。奶奶死后,爷爷精神恍惚,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手舞足蹈。后来他被当做牛鬼蛇神巡回批斗,爷爷在戏台上哈哈狂笑不已,被人在腿弯上踹了一脚,从此就没有再站起来。
                 
  有粮上初中多亏了队长一句话。因为那时候有粮经常去桂花家玩,队长没有男孩,非常喜欢他。队长说这孩子挺老实的,出不了啥事。队长说话了,村上的其他干部没有再作声,这事就算通过了。
                 
  消息是桂花告诉他的。桂花说你能上中学了!有粮不相信。因为他已经在队上开始干活了,每天拿着镰刀给牛割草,按重量记工分。桂花说我不骗你,不信你问我大去。说完便要他到她家里去,有粮这才信了,放下镰刀猛地把桂花抱在怀里,吓得桂花大喊大叫。有粮知道自己太激动了,刷地红了脸,丢下桂花就跑。桂花痴愣了一下,脸也变得通红。曾经多少次梦中憧憬的景象,突然变成了现实,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呢?神经病,真是的!桂花有些恨自己了。
                 
  其实有粮的心里这些天一直很难受。每天天不亮他就一个人去了沟里,割得草背不动,一点一点往回挪。记磅的会计说你太恨活了,这样不行,小小的就会落一身病,以后长大了吃不得重苦。村里的伙伴都推荐上了,就剩下他一个,这让有粮产生一种严重的自卑感。他不跟人何人说话,特别是桂花。以前每天呆在一起不显得,离开几天就心慌得不行,然而当桂花找他玩的时候他却不理他,拿了镰只顾走。小学五年,有三年他们是同桌。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划清界限,桌子上刻了一道深深的刀印,谁也不准侵犯。后来这道线就不明显了,有时他还乐意她紧挨着他。他的书包放在她那边,她也不恼。放学的时候两个人一路同行,有一个同学喊他们是小两口,有粮把那小子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人家家长不依,找上门来,有粮又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此后,他们开始疏远了。老师给他们分了桌子,一前一后,桂花座在他的斜对面,一回头,看见她正在盯着他看,他的心就开始“咚咚”地跳,脸涨得通红。老师提问,他所问非答,被老师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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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粮上了中学,开始了两年的漫漫征尘。学校离他家有十里路,每天往返一次。几年下来,有粮走了有上万里路吧?桂花每天起得比他晚,到的却比他早。桂花让有粮坐她的车子,他坚决不同意。有几次桂花就陪着他走,结果也迟到了。
                 
                 
  桂花拾柴没有经验,拣的都是别人不要的湿柴。因为干柴都在树上,要上去掰。有粮拾够了,就帮桂花拾。桂花的干粮好,就给有粮吃。孩子们又开始开他俩的玩笑,桂花也不恼,笑眯眯地看着有粮,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那年有粮十四,桂花十六。
                 
  十六岁的桂花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农村姑娘岁穿得臃肿,身体的凹凸显不出来,但青春的气息是掩盖不住的。加之队长家的经济条件较好,桂花穿的衣服也是比较鲜艳的那种,因此吸引了很多人的眼球。能开玩笑的都问桂花要找什么样的女婿,桂花说我谁也看不上。人们就问是不是看上有粮了?桂花红了脸,扭头就跑。后来传言落到桂花的家里,母亲把桂花臭骂了一顿,然后关在屋里不让出来。
                 
                 
  有粮躺在松软的树叶上就睡着了。一阵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有粮一翻身坐了起来,看见太阳拖着山的影子已经上了山腰,风冷凄凄的,有粮打了个寒战,拿起镢头就走。
                 
  背洼上积雪很厚,四周一片寂悄,只有脚步的咯吱声在响。有粮攀上树,折了一些枯枝下来,很快就弄够一捆。因为是干柴,柴捆比平时大了一倍。这捆柴如果挑到镇上,最少可卖一块钱!有粮用力勒紧了绳索,砍掉细的枝稍,用镢把一挑,柴便顺着陡坡滚了下去,溅起一团雪雾。
                 
  出了沟口就到了邻县,对面是一条大川,有很多村落。川中有一条较大的河流,叫界子河,河水清澈透亮,水流急湍。正对着沟口的对面也有一条沟,听说里面有一条大蛇,隔很远的距离就可以把人吸走。当地村民为了镇压蛇妖,在沟口雕了两蹲巨大的石狮。有粮等一帮小孩十分好奇,于是就登上了对面的山峦。山上有很多柏树,墨绿的颜色,四季长青。抬眼望去,一望无际的除了山还是山,没别的风景。山上有一个碾庄稼的场子,平展展地躺着一个碌碡。碌碡很沉,这么高的山,是怎样弄上去的?孩子们很好奇。于是有几个孩子便推了起来,围着场转,转着转着他们控制不了方向,碌碡被推下山去了!只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碌碡势不可挡,砸断了几颗树,跳跃着向山下奔去!孩子们吓坏了,因为如果坡上有人,会必死无疑的。他们顾不得拾柴,拿了镢头就跑。
                 
  每年拾柴都会去很多孩子。大家去的时候跳跳蹦蹦,回来的时候走得异常艰难,往往天黑尽了才能回来。有时实在走不动了便扔在半路上,回来吃点东西再去。
                 
  有粮把柴挑在镢把上背了起来,犹豫着不知该走哪条路。顺着原路返回会近些,但路不好走,天黑时赶到坡底,那时候就没有力气爬坡了。顺着山峁往上走,都是大路,但是会绕一些路。因为从那里最先到达的是姐姐的村子,从姐姐的村子到他家还得走几里路。有粮想了想,觉得还是走大路为好。如果实在走不动,就在姐姐家先歇歇。
                 
  天忽然暗了起来,太阳还没落山,却变得隐隐约约,淡淡地模糊起来。山上的风大,逼着他往后退。有粮用力将镢把压住,让柴梢贴着坡面前行,这样会减少风的阻力,但弄不好柴梢就会顶在崖上,一股反作用力让他差点跌倒。
                 
  走到峁上的时候一群羊正往回赶,和他打了个照面。这是一段谷地,羊挤在一起“咩咩”地叫着,争先恐后往过钻,有粮只好停下来让它们先通过。羊是有灵性的动物,天一变它们就急着往回赶,没吃饱也不贪草。特别是家里有羔仔的母羊,更是迫不及待。有粮在暑假的时候曾经替父亲放过羊。有粮把羊赶到一个三面峭壁的陡洼上,然后坐在树荫下看书。有粮喜欢看书,不分种类,只要是故事就看。每年开学的时候他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高年级的书读完。母亲嫌他看书没完没了,因此总是找些活让他干。为了不受干扰,有粮拿了书跑到沟渠,天黑尽了才回来,脑子里尽是书中人物的影子,痴呆呆的样子把母亲吓坏了,有一次就烧了他的书,有粮心疼得哭了。
                 
  有一次桂花也跟着他去了。到了山上遇上大雨,两人被浇得精湿,连滚带爬钻进了土窑里(陕北的山上多有许多这样的小窑,是放羊人打的,专门用来避雨)。土窑不大,仅能几个人容身。窑的弓穹上已被熏成了黑色,墙壁上刻着许多字,都是些赤裸裸的性爱表白;旁边的漫画更是直截了当,被夸大了的性器官让人脸红心跳。放羊人用这种方式宣泄着他们对爱情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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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1 发表于: 2007-02-28
桂花衣服被淋湿了,冷得浑身发抖。有粮说你把湿衣服脱下来吧,这里有干草,我给你烤烤。桂花看着他,不好意思地笑。有粮说要不我出去一会,你脱吧,不然会感冒的。有粮说着就点着了干草,火光熊熊地跳跃,映得他的脸发亮。桂花说那你转过身子,不许看。有粮说不看就不看,谁希罕你了!说完便转向窑口,看雨帘挂在窑外,把周围的一切变得朦朦胧胧。身后传来一阵窸窸嗦嗦的声音。他知道,她在脱衣服了。
                 
  说实话,长这么大,有粮还没见过女孩的身体。小时候在涝池(黄土高原上的村民在村子的低洼处挖了坑,雨天蓄水喂养牲畜)游泳,都是男孩,女孩不允许看。偶尔有谁家的女孩进了涝子,父母知道后拖回去就打。男孩不一样,他们可以悠然地在里面玩耍,任凭涝池边洗衣服的婶子大娘嘻笑,顶多在进去和出来的时候双手捂了羞处。男人们通常会在晚上进去洗澡,劳累了一天,泡在里面就不想出来。
                 
  雨越下越大,有粮蹲在洞口冷得浑身发颤,衣服上的水成串地往下滴。桂花说有粮你也脱下来吧,在火上烤烤。有粮说我没事的,不用脱。桂花说你这娃还真犟,我又不吃你。有粮也觉得自己多心了。人家大姑娘都不嫌羞,我怕啥。再说自己也确实没别的想法。于是猛回头,发现女人光着上身,一双圆润的乳房颤悠悠地晃……
                 
  有粮赶紧低了头,脸已是通红。他给火里加了些柴,脱下上衣拧了一把,侧着身不说话。桂花嘻嘻地笑了。她说有粮,你见过女娃的身子么?有粮摇摇头。桂花说那你看看我呀,过了今天我就不会让你看了。有粮说女娃身子有啥看的?却把头埋得更低,紧紧地咬着嘴唇。桂花见他这样,女孩的羞怯变成了一种促狭。一个男孩子家,竟然比女孩还腼腆。要不就是这小子憨着哩,啥也海(理解的意思)不下。
                 
  “来,我给你烤。”桂花说着就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接过他的衣服,一只手拿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一种温热绵软的感觉像触电似的传遍全身,有粮有一些眩晕,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桂花猛地把他搂在怀里,有粮的脸被紧紧地贴在那绵软的地方,堵得他喘不过起来。想不到女人的身子这样美好,那种饱满带着弹性呼呼地膨胀,细腻而光滑。男孩身体的某些部分开始唤醒,血烘烘地往上涌。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一种羞愧的感觉突然占了上风,有粮一用力,猛地便站了起来。桂花打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粮拿起地上的衣服便冲了出去,哗哗的雨声掩埋了他的喊叫。桂花望着洞外,两行热泪顺着双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后来两个人见面的时候感觉都有些尴尬,有时远远地看见他,她的脸就开始红了。
                 
                 
  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像麦场上在扬场。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马上就化了。不一会,地上已是皑皑的一层,空中交织的雪花越来越大,轻轻地飘,斜斜地织,不紧不慢。有粮有些着急,因为他知道,大雪封路后很难走,弄不好会迷路的。天黑前一定要赶过薛家崾岘,要不天亮也赶不回去。下雪了,母亲也许会提前收工,父亲躺在炕上不能动,还在等自己的钱买药。原计划卖了那三十捆柴,加上老刘家借的钱,可以把父亲拉到医院去看看,可是那些荒梢背到集上没人要,有粮于是下决心砍一些光棍背回去。光棍好卖,何况这又是干柴,一捆能卖两捆的价钱。想到这里有粮的脚步加快了,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翻越第一个山峁的。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眼前只有雪花在舞,能见度很低。前面就是薛家崾岘了。这地方他来过,是跟姐姐一起来拾麦子的。峁上的洼地比较平整,薛家村在那里种了很多麦子。由于地薄,离村远,又干旱,因此麦子稀稀拉拉的,像秃子头上的头发,能数清。社员们满地找麦穗,遇到低洼的地方麦苗就旺盛,可惜草比麦子还要高,于是社员们就在草里找庄稼。草里的庄稼很不均匀,东一簇西一堆,有的干脆就藏在草堆里,给拾麦的留下了丰富的宝藏。姐姐因为带有粮,没上过学。姐姐爱唱歌,唱着唱着有粮就睡着了,姐姐于是就和伙伴们疯去了,天黑也不回来。有粮醒了就哭着找姐姐,找到家里也没有,姐姐回来后母亲就狠狠地骂,姐姐一声不肯,母亲骂着骂着就打开了。姐姐因此流了不少眼泪。
                 
  姐姐拾麦子很快,弯着腰很长时间不起来,一会就走出好远。有粮跟在姐姐的后面走,往往半天还绑不起一把。麦子捡起后被整齐地绑在一起,像女孩的发髻,摆在一起很好看。姐姐拣得太多背不动,于是就拿剪刀把麦穗剪下来,装到口袋里。一个夏天下来。姐弟俩差不多能拣几斗粮,比一个劳力一年挣得还多!
                 
  崾岘的东头有几孔窑,是生产队社员打的,专门用来收庄稼时避雨。窑很大,差不多能容十几个人,比放羊人打的窑要讲究,有的窑里甚至有炕,还有锅灶,收麦子的时候专门有妇女烧汤。社员们各自带了干粮,吃饭的时候聚在一起,窑里热闹极了。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艳阳高照,一会就大雨倾盆了!人们呼喊着向窑洞跑来,跑在前面的都是妇女,男劳力一般都不怕雨,往往最后才落汤鸡似的钻进来。窑洞顷刻便热闹了起来,不时有女人骂人的声音:“——绝死鬼!把你的猪手拿远!少骚情!”“谁摸你了?——没有啊!”男人一脸的无辜,大家便哈哈大笑。小孩子挤在大人的脚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也妙名气妙地笑,大人就会问:“你笑啥?”小孩说:“你们笑啥我就笑啥!”大人说狗日的你妈的奶让人给摸了,哈哈!男孩便会奋起还击:“你妈的奶才让人摸了呢!”大人便会骂:“狗日的不想活了?敢跟大人犟嘴?!”孩子便灰溜溜地低下了头,不言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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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 发表于: 2007-02-28
姐姐比有粮大三岁,属鸡。都说鸡命不好,姐姐的命也不好。姐姐小时候爱唱,差点就进了县剧团,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没去成,村里人都觉得很遗憾。列云那段时间来的比较勤,来了便盯着姐姐笑眯眯地看。列云说有梅十六了吧?能找婆家了。姐姐剜了她一眼,把辫子一甩就出去了。列云笑了。列云说这女子大了,知道羞顾了!母亲说她憨着哩,啥也海(理解)不下。列云说我有一个远方侄子,今年二十岁,家道好,人也老实,薛家村的。我看把咱有梅说给他吧——受不了罪的!母亲说有梅还小哩,过两年再说。列云说不小了不小了!我结婚那年才十五,我婆婆十三岁都到屋里了,十六岁还小啊!现在的女子大了都不好管,说不准有梅已经有中意的人了。母亲说这女子憨着哩,知道个啥?列云说看你说的,好像就你知道得多,可别小看现在的孩子啊。我有个亲戚,女儿十五了,看上个相好,家里不同意,跟人家就跑了,一去几年不见踪影,把她妈都想疯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冤仇!她嫂呵,我是觉得咱这一家人实在,才说这门婚事的。前峁的世德有个女子,跟咱有梅差不多大,她妈托人给我捎几次话了,我看不上那女子啊!
                 
  母亲心动了。母亲心动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列云说她侄子还在外面工作!有工作的人在农村是受人尊敬的,不管他干啥,大家都觉得比农业社强。母亲后来了解到,那份工作不过是合同工,煤矿上需要人,各村都去了人,有的干了一段时间撑不住,就跑回来了,留下来的最后都签了合同。煤矿上苦重,人人都知道,但想到有可能跳出农业社,大家的信心就增加了许多。
                 
  三天后,列云就把人带来了。薛家村的人都姓薛,列云的侄子也不例外。姓薛的小伙个头很高,脸面也很白净,见人有些腼腆,这让母亲非常满意。有梅一开始是不同意的,那天差点就到姑姑家去,被母亲拉住了。有梅原准备应付一下就走,没想到人来了她却走不动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不好意思看人,后来发现那小子比她还害羞,索性放大了胆瞅他一眼,这一瞅不要紧,心“嗵嗵”地就跳了起来,脸腮也觉得烫烫的,不知往哪搁。母亲招呼小伙子坐下,让有梅合面,有梅把一瓢水全倒进了面盆里!母亲说死女子慌张里慌张,啥也做不好!列云“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有梅心动了!母亲见她这样,也吭哧一声笑了。有梅脸憋得通红,不知该怎样才好,结果切菜的时候又把手切烂了。薛家小伙看见了,慌忙跑过来,问要不要紧?有梅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款款地坐炕上,没事的。母亲说:“死女子今天这是咋了?!”
                 
  就这样,这件事就定了点。列云找人择了吉日,给他们订了婚。半年后,有梅就出嫁了。
                 
  姐姐出嫁的时候有粮才十三岁,半大不小的后生,跟在娶亲的队伍里送女去了。
                 
  薛家村离有粮的村子有五里路,一帮人说说笑笑,半个时辰就到了。队伍一进村,鞭炮就响了起来,震得人耳朵疼。队伍从硝烟中穿了过去,巷道里站满了人,等着看新媳妇。姐姐坐在自行车的后面,把盖头捂严了,不敢往外看。婆姨女子怂恿二不愣的小子去揭盖头,有粮紧紧地护在姐姐身旁,不让那些人接近。终于来到了门前,姐夫迎了出来,新衣新鞋新帽,肩膀上斜挎着两道大红色的被面,给冬日的小院增添了无限的温暖。新媳妇到了大门口需要女婿抱进去才行,姐夫一边挠头,一边看着新娘“嘿嘿”地笑,脸憋得通红,不知该如何下手。旁边年长的一个急了,说你不抱媳妇我可让别人抱呀!姐夫这才一弯腰,从自行车的后座上抱下了姐姐,直奔花堂。
                 
  院子里闹哄哄的,酒席直折腾到半夜方休。孩子们睡了一炕,横七竖八的;帮忙的里外忙活,到这时还没吃,已经等不及了,跑到锅灶前自己拿馒头;院子里照例有人喝高了,滔滔不绝,喋喋不休,平日里有成见的借了酒就发挥,把院子吵得抬了起来,悬在空中晃晃悠悠。女人们拽着男人边骂边走,男人赖在地上不起来,嘴撬得说不成话。那边新房里已经开始了节目,一群婆姨趴在窗台上嘻嘻哈哈地笑,姐姐被堵在炕角里不能动,象一只受惊的麻雀,显得是那样的无助。
                 
  有粮被安排在了邻家,跟送女的住一块。滚烫的炕席烧得人不敢挨,只好浑衣躺下。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这一夜睡得好沉,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叫吃饭了。有粮来到姐夫家,发现姐姐早就起来了。姐姐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躲躲闪闪的样子,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吃过早饭后,有粮便回来了。姐姐送他到大路口,用手在他的头发上抚了抚。有粮说姐姐什么时候回去?姐姐笑了一下,说你先回去吧,我过几天就回来。一辆货车呼啸着飞驰而过,卷起一团雪雾。姐姐的红头巾被吹得飘了起来,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显得非常鲜艳。走了几步有粮回过头,看见姐姐在风中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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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 发表于: 2007-02-28
姐姐见婆婆叫她,到盘子上拿了个馒头,低着头又回到灶火。
                 
  那以后,姐姐隔一段时间便回来了。回来就流眼泪,说是不想回去,结果最多呆上三天就回去了。姐姐每次回去都是有粮送的。一路上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姐姐说有粮,姐真不想回去了。有粮说不想回去咱就不去了。姐姐却又慢慢地往前走。有粮说那家人对你那么恶,你还要回去伺候他们,不行就离婚算了,天底下的好男人又没有死完。姐姐没想到有粮会说这样的话,大吃了一惊,急忙用手捂上了弟弟的嘴,慌慌地四处张望,害怕被别人听见似的。姐姐说你听谁说的这些话?有粮曾经听母亲给七婶讲过,母亲边说边流泪,七婶也跟着流泪。有粮说谁也没有给我讲,是我自己想的。姐姐说小孩子家不要乱讲,离婚可不是好玩的。你姐夫那人就是脾气不好,心挺好的。有粮说那他为什么还打你?姐姐说你姐夫没主意,听他妈的话。有粮说这个男人真没出息!姐姐说你不要这样说他。有粮不解地看着姐姐,没有再作声。
                 
  这样的往返已不知有多少次,有粮后来就习惯了。姐姐再说什么他尽管听,很少再发表自己的意见,但姐姐还是愿意说给他听的。姐姐有时还给他讲村子里的其他故事,讲得很有趣,有粮甚至想:如果让姐姐上学,说不定她能写出很好的小说来的。
                 
  有一次姐姐刚回来,姐夫就来了。姐姐看见姐夫,脸上的颜色马上变得好看起来。刚才还凄清的脸上有了血色,变得红润起来。母亲见女婿来了,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顿。姐夫说我经常不在,不知道情况,要不让有梅跟我到煤矿住一段时间。母亲说有梅是你媳妇,你要知道疼她。你们现在还小,等老了落下什么病,到时候你小子后悔也来不及了!姐夫说婶子你放心,我会对有梅好的。母亲本来装了一肚子气,专等女婿上门。女婿来了,三言两语就把她打动了,却又从心眼里喜欢起来。于是让有梅赶紧做饭。姐姐忙出忙里,脸上溢着笑,一扫刚才的悲凄神态,嘴里甚至哼上了曲子:
                 
  三月那个里来杏花白,一对对的蝴蝶把花采,杏花那个桃花我都不爱,单爱我那三哥哥好人才……
                 
  雪还在下着,下得有心有劲。眼前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纵横交错的雪花在飞舞。这场雪似乎已经下了很多年,有粮都开始习惯了,似乎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永无天晴的日子!灰蒙蒙的夜雾无边无尽,拥着挤着把人往山下赶;山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里有一条巨蟒,正在张着贪婪的大口等待着吞噬……
                 
  有粮象一个机械人似地往前挪着,脚下轻飘飘地跟着雪花飞舞。肩上的柴从一开始就在挣扎着想从他的背上溜走,变得非常狡猾。胃里早上的那个窝头早就不见了,一拧一拧地向他吐着酸水。有粮感觉肚子一阵冰凉,好像肚皮已经贴在脊梁上了,人也变得摇摇晃晃起来。有粮想加快步伐,走了几步就滑倒了。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了。这时,他看见姐姐背着麦子在前面走着。姐姐走得很快,沉甸甸的麦穗在她的后面晃来晃去。有粮跑了几步,赶上了。姐姐放下麦子,额头上的刘海湿成一绺一绺的,脸蛋红得像柿子。
                 
  有粮喜欢吃面,姐姐的面条做得很好吃,有粮总是吃不够。
                 
  姐姐跟姐夫住了半年后回来了。回到村子后婆婆不让她在院子住,姐姐在村子给自己找了个旧窑住下了。那窑洞年代久远,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住人了。听说窑里曾经死过一个女人,女人和野男人偷情,被丈夫杀死了。窑洞在村子的下面,有人在晚上听见里面有女人哭,哭声凄厉无比,令人不寒而栗。姐姐刚住进去的时候姐夫回来了。姐夫陪着她住了几天,相安无事。姐夫走后,姐姐一个人不敢在那里呆了,特别是晚上,总觉得身后有一个人在喘息。到了后半夜,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变成了细细的一股呻吟,幽幽地从后窑掌传了过来……姐姐吓得蒙上了被子,浑身筛糠似地乱颤,衣服都湿透了!有时呻吟是从窗外传来的,好像还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有一次小弟还在,天刚黑,他突然指着窗子对姐姐说:你看那是什么?姐姐看时,见窗子外面有人影在动。这时风突然把窗子推开了,借着月光,姐姐看见院子里赫然站着一个人!那人没有头颅,对着窑洞一阵狞笑,突然就扑了过来……从此她睡觉时从来不敢看窗子,总觉得那里趴着一个人,随时可能闯进来!
                 
  姐姐虽然害怕,但是还是觉得这里比家里强。毕竟,在这里她可以作主,不用经常饿肚子上地。婆婆来闹过几次,还跟她要钱,姐姐不给婆婆就骂。渐渐地婆婆就来的少了,姐姐耳根子一下子清净了很多。
                 
  姐姐搬出来后有粮经常去,有时也帮她干活。有粮去了姐姐就给他做面条。又长又细的面条夹在筷子上捞不到碗里,看得人都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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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 发表于: 2007-02-28
这时,有粮看见前面就有一碗面条,热腾腾地冒着热气。
                 
  姐姐后来怀孕了,姐夫很少回来。姐姐于是就去煤矿找,结果发现姐夫在煤矿上跟一个婆娘好上了!姐姐不依,又哭又闹,姐夫嫌姐姐丢了他的人,把妻子按倒狠狠地打了一顿,结果孩子也流产了。
                 
  姐姐伤心欲绝,回到家里不吃不喝,每天以泪水洗面。躺到第三天晚上的时候她看见有两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铁链,套在她的脖子上就走。姐姐能感觉到铁链冰冷的温度,她浑身一阵哆嗦,一股颤冽的寒意从脊背传了上来,姐姐闭上了双眼,信马由缰来到村中的涝池旁,跟着那两个人毫不犹豫便走了进去……
                 
  初冬的高原寒风刺骨,涝池里的水渗骨冰凉,姐姐在被水淹没的一瞬间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凄厉尖锐,击碎了夜空的宁静。
                 
  姐姐最后被前来挑水的人救了出来。
                 
  姐姐出事后,姐夫回来了。听说那个女人也出事了,被煤矿打发走了。姐夫又回到了姐姐的身边。
                 
                 
  雪继续下着,迷迷糊糊的,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有粮跌跌撞撞地往前赶,感觉路面越来越宽,似乎已经上塬了。如果是这样,离村子应该是不远了,要是平常,顶多一个时辰就可以回去。有粮突然觉得眼前一亮,重新打起了精神。
                 
  上了平原,风就大了起来,吹得人睁不开眼。柴被风一张,注入了很大的力量,拽着有粮转圈圈。有粮真想把柴扔下,却又舍不得。因为他知道,这里离村子已经不远了,万一明天早上有人路过,肯定会背走的。因为这是一捆光棍,挑到镇上闭着眼也能买个好价钱!有粮等着用钱,父亲的伤如果再不看,会落下残疾的。这时候他似乎有看见父亲躺在炕上的样子,很痛苦,让人心碎。一晚上没回去,母亲肯定到村口找他了。可是这么大的雪,她怎么能找得着?何况他又没有走大坡。要是走大坡就好了,起码不会迷路的。说不定这会早就睡在屋里了。
                 
  风越来越大,有粮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他突然觉得有些后悔,甚至开始担心:如果天亮之前赶不回去,在这样寒冷的荒郊野外,自己会不会被冻死?
                 
  死。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心像被蜂蛰了一下,很疼。
                 
  记得那次砍柴的时候跌下悬崖,被酸枣刺扎得浑身是伤,痛不堪言,他曾想到过死。那次受伤后桂花来看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母亲给他挑枣刺。有粮是裸着身子趴在床上的,桂花来了他就让母亲把被子盖上。母亲说刺还没挑完,留在里面会汇脓的。桂花说婶子眼睛不好,让我来挑吧,有粮说什么也不同意,脸憋得通红。幸亏趴在床上别人看不见。
                 
  有了那次“死”的经验,有粮觉得死其实并不可怕,心里因此坦然了许多。姐姐已经死过一次。听说那种感觉晕晕乎乎的,也没什么特别的记忆。
                 
  风继续在吹,擦着树梢呼啸而过,卷起层层雪浪。远处传来狗的叫声,听起来很亲切。有粮知道自己离村子已经越来越近了。他鼓足精神往前奔了几步,被风一击就倒了下来。等到再一次站起来时,有粮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腿软得厉害,脚开始不听话,踩进雪地里半天拔不出来。身体的能量好像已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是冰冷的躯壳,灵魂已经出壳了。这时他突然看见奶奶从村中的老槐树上飘了下来,像传说中的仙女一样,舞姿翩跹。奶奶在槐树上晃了三天,没有人敢放她下来。爷爷在槐树下手舞足蹈,又跳又唱。奶奶长发如雪,在风中飘舞。奶奶说:“有粮啊,我娃把柴放下,赶快回去吧,你妈都快心焦死了!你大的伤一时半会好不利索,指靠一两捆柴是没用的啊!”奶奶说完后,爷爷突然从他的身后走了出来。爷爷说:“有粮我娃听话,回去吧,家里人操心着哩!爷爷无能,没能给你留下那份家产,让我娃受这么大的罪——造孽啊!你是个有志气的娃娃,以后会有出息的!听爷爷的话,赶快把柴放下吧!——啊?”
                 
  爷爷走后,姐姐端着一碗面来了。姐姐说:“有粮把柴放下,先吃碗面,歇歇再说。”碗里放着葱花,透着一股诱人的香味。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姐姐的面庞,姐姐摇摇晃晃,在雪地上走的很慢,过了很久才到他的跟前。面条很长,有粮怎么也挑不到嘴里,急得他满头大汗,肚子叫得更加响亮了。这时,一双手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两团突起的肉团紧紧地顶着他的背子,令他呼吸困难。有粮说赶快松开,让人看见了不好。那双手松开后又拦住了他的双眼。有粮说桂花别闹,我还要赶着回去里!桂花嘻嘻地笑着跳到他的前面,手里拿着一把木瓜豆,要他吃。木瓜豆又香又脆,桂花让有粮闭上眼睛,嘴巴张大。一把木瓜豆全塞进了他的嘴里,香得满嘴是油……
“——喔喔喔!”对面传来公鸡的叫声。眼前的人影一瞬间全消失了,只有横着飞舞的雪花在飘。天空似乎变得更加黑暗,无边无际。有粮坐在柴禾旁努力想站起来,几次都失败了。他突然有些痛恨自己的无能,十几岁的人了,什么事也干不好。站了几次没有成功,他觉得自己的手和脚已经变得僵硬,无法很好地配合。雪落在脸上也没有温度,嘴角边甚至有一丝甜甜的感觉,很舒服。有粮卷曲着身子,想好好地睡一觉再走……
                 
                 
  好大的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厚厚的积雪掩埋了一切,把世界粉饰得很太平。平日里腌臜的地方也显得洁净起来,许多司空见惯的东西感觉有些陌生了。雪把窗户早早就映亮了,人们纷纷起来扫雪。雪太厚了,扫帚扫不动,有粮的姐姐拿了铁锨先铲开一条路,打开栅栏门,见门前堆了一捆柴,不知是怎么回事。姐姐用铁锨挑了一下,柴倒向一边,下面赫然趴着一个人!她叫了一声,有人过来了。那人喊了几声,见地上的人没有动静,便上前拉了一把,发现人已经收尸了。
                 
  有粮紧闭着双眼躺在那里,嘴角上噙着笑,像睡着了似的。
                 
  姐姐凄厉地喊了一声,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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