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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异鬼怪]怪谭之外传——无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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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被 聚缘v墨 从 『会员聊天室』 移动到本区(2010-03-04) —
汤玉成仰躺在躺椅上,半眯着眼睛看七岁的小孙儿亮亮坐在不远处的小凳上写作业。那张酷似女儿的稚嫩小脸上写满了认真,正一笔一划的做作业。
看着看着,心里不觉暖和起来,汤玉成露出满足的浅笑。
活到如今,他已有七十八岁,不折不扣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儿。回头看走过的路,一辈子都没争过什么,一辈子也没舍过什么,看过轰轰烈烈的几出戏,知天命也安于天命。要说真有什么放不下的,也就是子子孙孙了。只要他们平平安安,他这个做上人的就是粉身碎骨也甘愿。
女儿汤秀芬刚买了一条鱼回来,说他难得回来,中午加菜。
爸!女儿一面在厨房里忙碌,一面抬高嗓门儿说,今天就别回去了吧,这些天你身上又不太舒服,在家里也有个人照应。
汤玉成没说话。他心里知道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自从小徐那件事上小白死后。他早就知道朱家祠堂三百年来沉积的阴气会让那个怨气冲天的鬼魂一日厉害过一日,他也知道那个鬼魂迟早有一天会突破师父传下的镇邪三重印。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第一次红色警报应该是魏大胆。
那小子胆大得不在理儿,人又拗。让他睡略有些人气的打字室偏不干,非要跑到会议室遭罪。如果不是那串刻有金刚经的红玉桃核,十个魏大胆也挂了。
那天早上,汤玉成一看见颗颗开裂的红玉桃核就知道祠堂里的那个冤魂不再沉寂了。也许“他”沉寂了四十年,正是为了今时今日不再沉寂。“他”生前是何等人物啊!汤玉成在心底哀哀地叹。
接着就是小许。
小许虽然工作起来马马虎虎,但本质并不坏。汤玉成知道“他”那天是故意出现在小许面前的。“他”根本无意杀小许。“他”如果想要小许的命,就不会让小许活到他从传达室出来。
“他”只是在向他示威:镇邪三重印失效在即。
至于小徐,汤玉成以为“他”并非刻意害他。那日,“他”和小白发生了一场生死之斗。小白是镇邪三重印的关键所在,杀了小白就等于毁去封印大半的威力。争斗中,“他”元气大伤,不得不现出死时的状貌。不巧,竟被小徐看见了,活活吓死一条命。幸亏小白最后的拼死一击,才没有让“他”吸走小徐的精元。如果让“他”吸到人的精元,不仅元气会很快恢复,说不定会更厉害。
汤玉成原本以为借欧阳春的天生煞气还能抵挡一阵,不料“他”报仇心切,竟不惜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引下天雷,以除去最后的拌脚石。幸而欧阳春的命够硬。可是从那时起,汤玉成也明白“他”是铁了心的要报仇,再把欧阳春牵扯在内只会害了无辜的人。
小白在,尚不能胜,何况小白不在了。
汤玉成不觉叹了口气,无力的感觉充斥了全身。
爸,爸!
女儿高昂的声音把汤玉成从沉思中惊醒。他这才发现,女婿王建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汤秀芬有点不满的说,得,跟您说了大半天的话,怕是一个字儿也没能入您的耳。她一边盛饭一边对儿子说,亮亮,去扶爷爷过来吃饭。
亮亮跑过来搀起汤玉成的胳膊,响亮地说,爷爷,吃饭。说着把汤玉成往饭桌边拖。
汤玉成笑着伸手摸了摸孙儿的板寸头。掌心里的发茬儿硬中带软,舒心极了。
汤秀芬把筷子往鱼肚子上一戳,连夹带拽,下来一大块不带刺儿的鱼肚肉,送到汤玉成的碗里。她恳求道,爸,在家住吧,都上了年经的人了,还一个人住单位里,叫人多不放心,再说建东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不肯跟我们住,别人不知道的只说他这个做女婿的容不得丈人,况且上回都吐血了,有病就该在家好好养着。
王建东闷头吃饭,没吭声。对自己的老丈人,他能劝的都劝了,如今再也没什么好劝的了。
亮亮看看妈妈又看看爷爷,说,爷爷爷爷,你回家吧,你回家了我就天天有鱼吃了。
汤玉成微微一笑,把碗里一口没吃的鱼肉夹给孙子。亮亮顿时两眼放光,没等妈妈开口阻止就一口吞下。
我没事儿。汤玉成给孙子擦掉嘴角的饭粒儿,说,你去看看,到这岁数上有几个老头儿老太太能跟我比精神?
汤秀芬还想再劝,王建东用筷子猛一敲碗,冷声道,算了,随爸高兴吧。
王建东心里一直都对这个老丈人颇有微词。他总觉得老丈人有些神神叨叨的,经常说些不知所谓的话。而王建东的父亲是老游击队员,杀过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真正是尸骨堆儿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这种老子养的儿子能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再加上汤玉成一直不肯跟他们住,一来二去,郎丈二人的关系真是冷到极点。
汤玉成把女婿的冷面孔看在眼里,倒也不放在心上,只轻轻的说,那我吃完饭,就先回单位了。
整个下午,直到下班都没什么人来局里。本来,民政局就是个清水衙门。
看着局里的人一个个从传达室前经过,汤玉成渐渐松了口气。今天也平安无事。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禁锢那个冤魂多久,但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怎么也不能放任不管。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欧阳春夹着公文包一路走过来,和气地对他说,汤爷爷,我来接小叶子回家了,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你说什么?汤玉成愕然道,小叶子什么时候在我这儿了?
不消两句,两人便都明白过来,孩子不见了。汤玉成心里有数,搞不好是“他”搞得鬼,赶紧和欧阳春大院小院的找。两个人前前后后搜了个底儿朝天,也没见孩子一根汗毛。
[ 此帖被聚缘v墨在2010-09-13 12:54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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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09-09-26
汤玉成心想,这么长时间了,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就在两人想关上会议室的时候,欧阳春忽然变了脸色。
汤玉成直觉事有转机,连忙问,怎么了?
欧阳春指着门内,笃定地说,叶叶就在会议室里!
汤玉成当场愣住,但很快就明白“他”耍了什么戏法儿。他大步踏进会议室,转身把欧阳春关在门外。本来,如果有欧阳春的帮忙,此事会简单得多,但天雷一事已经让他下定决心不再连累欧阳春。他和“他”总要有个了结。
会议室里空荡荡的。
汤玉成迟疑了一会儿,伸出双手盲人般小心的摸来探去。他仔细的摸遍了每一个角落,但是触摸到除了空气还是空气。
看来不单纯是障眼法,还有幻界。
汤玉成知道就在这个没有任何异常的空间里还存在着另一个空间,“他”和孩子就在那个空间里。
如果此时身边有柳叶或者槐叶就好了。百木之中,以这两种树鬼气最重。如果能用它们的叶子擦拭眼睛,就可以在短时间内与鬼气相通,看见一切有鬼气的东西,当然包括鬼所制造的幻界。可是此时此刻,上哪儿去弄柳叶槐叶?
汤玉成想了想,有了另一个办法。他定下心神,努力把全身的法力聚集在眼睛,可是眼前的景致依旧。
时间点点滴滴的逝去,冷汗开始在额头渗出。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兀响起,你想聚集法力打开法眼,可惜你的法力已难比往日,如今断难打开法眼了。
汤玉成心中一惊。刚刚那声音并非在耳边响起,而是直接反应在脑中。想不到“他”已经到了可扰人心神的地步。眼见太阳就要下山,如果不抓紧最后的时间,恐怕连他也要被困住。
可是幻界到底漂浮在哪个方位?
仿佛感应得到汤玉成的焦躁,那道声音又在他的脑中响起,没有只言片语,只是持续的低沉的轻笑,轻蔑中带着难掩的愤恨。虚无中似乎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无情的看着他,看他汗透衣衫。
越是紧要关头越不能自乱阵脚。汤玉成深知这个道理,连忙一边默念华严经平静心境,一边全力提高法力感知鬼气。
忽然,从身体一侧传来一道暖气,眨眼即逝。汤玉成敏锐地捕捉到暖气发源的方位,凝气于指,隔空奋力一划。半空中陡然现出一道暗紫色的裂缝,漏出阵阵寒气。不消片刻,以裂缝为中心的空气仿佛一块被加过热的透明软糖,渐渐熔解开来。一个睡着的小女孩儿出现在几秒前还空无一物的地上,她胸前有忽明忽暗的红光在闪烁。
小叶子!
汤玉成一把抱起孩子,看清了她脖子上的那块玉。原来给他指引方向的那道暖气就是这块灵玉发出的。
汤玉成。脑中的那道声音又在说话了。你知道我想杀的人是谁,你以为你还能镇住我多久?
汤玉成抱紧怀里的小叶子,并不作答,转身就去开门。门外的欧阳春早已急得焦头烂额。
把孩子交到欧阳春手上,他勉强笑道,放心,孩子没事。
欧阳春连声道谢,把他送去传达室就带着孩子先走了。
汤玉成的心却没办法像脸上那么轻松。“他”说得很对,凭他现在的样子,还能镇住他多久?真有那一日,不过拼了这条老命罢了。
就是有点舍不得亮亮。那孩子的眉眼跟汤玉成才是真正酷似。每回汤玉成看见亮亮,就好像看见自己小时候。他像亮亮那么大的时候,一点也不如亮亮聪明活泼,成天成天的不说话。街坊邻里都跟爹妈说,你们家玉成老实得过了头儿,真是个没嘴的葫芦。
突然想起的陈年旧事引得汤玉成笑了笑。
看来他的确时日不多了,否则,为什么总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呢?
1912年 春

几只鸡在地上走来走去,咯咯嗒嗒地叫个不停,时而啄一下撒在地上的稻粒儿,时而挥动爪子从土里刨出一条半条的蚯蚓。
不远处,十二岁的汤玉成脑后垂着一条乌黑的发辫,怀里端着一小簸箕的稻粒儿坐在一张小凳上,有一把没一把的撒向那几只忙碌的鸡。
一会儿,母亲从房里出来说,玉成啊,今天中午妈就不回来做饭了,昨晚上还剩几个山芋(就是红薯),你和你爹凑合凑合吧。
汤玉成点点头。
母亲又交待他看着点儿鸡,别跑丢了,便匆匆忙忙地走的。
汤玉成目送着母亲直到她的身影消失,重又低下头去看几只老鸡带着一群小鸡吃食。
母亲今天特意穿了最体面的衣服。今天朱老爷家的孙少爷开满月酒,请她过去帮忙。说起来,汤玉成家和朱老爷家有几分关系。大概七八代前的一位老祖母是当时朱家老爷的乳娘,因那位朱老爷很小就死了娘,汤家的老祖母对他又好,所以那位朱老爷心里把汤家的老祖母当成亲娘一样看。后来他当家后,就白送了汤家五亩上等良田。汤家凭这五亩良田,虽不富裕但也算个殷实户。自那代起,汤家的女儿媳妇就多有做朱家乳娘的,朱家待汤家,当然也不比寻常下人。朱家逢年过节或遇上红白事人手不够时,总是第一个请汤家帮忙。
1912年 春
绵绵长夜笼罩着沉睡中的小城。万籁俱寂中,只有一丝丝无形的寒气在黑暗中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弦残月终于从厚重的云朵里挣扎而出,给这惨淡的夜带来少许光亮。微弱的月光洒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上,在地上投射出淡而斑驳的黑影。没过多久,树影上又重叠了另一团浓重的黑影,激烈地晃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渐渐地,寂静中多了挖掘和喘息的声音,随着黑影的动作越来越急切,喘息也越来越粗重。
怎么回事……明明就埋在这里……就在这里……
紧绷的声音带着股狠劲儿,却又紧绷的像在压抑不安。男人的声音。
突然,男人手中的小锄头挖在土里发出卟的一声闷响,似乎挖到了什么软物。男人的脸上立刻露出欣喜,连连挥动锄头松了一大片土,而后扔掉锄头,直接用两手去刨。浮土很容易便被清理开,露出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她的五官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只是头上有条裂得很深的口子,几乎可以看见内里隐隐有些白花花的东西,还有两三条细黑小虫正在其中扭来扭去。
男人却并不惊慌,反而大松了口气,闭起眼睛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喘气一边用袖子擦汗,自言自语道,死婆娘真是胡说八道,说什么早上还和她一起下地(下地:指去田里干活儿),呸,死人怎么可能下地,害得老子还以为那一锄头没给实在,大半夜的跑来挖地,累得老子一脸一身的汗,回去非治治那婆娘不可。
略缓了缓气儿,男人重新睁开眼睛。当目光落回地上,男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翻挖出的土坑仍在,而土坑里的死人不见了。
男人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得连发抖都做不到。他大张着嘴死死瞪着几秒钟前还躺着一具尸首的土坑,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嘶声。他的鼻子甚至还能嗅到土坑里残留的死亡气味。
其实不见的不仅是尸体,还有那柄锄头。只是男人的精力都被尸体的吸引了,才没有注意到锄头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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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 发表于: 2009-09-26
极度恐惧后,接踵而来的是想要逃离的本能。
然而没等他攒够足够的力气撑起发软的身体,他竟然看见身前的地上倒映着一条长长的影子。他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影子,因为他仍坐在地上,而那条影子却是站立的姿势。那被西斜的月光拉得又细又长的影子手中,正高扬着一把锄头……
几只鸡在地上走来走去,咯咯嗒嗒地叫个不停,时而啄一下撒在地上的稻粒儿,时而挥动爪子从土里刨出一条半条的蚯蚓。
不远处,十二岁的汤玉成脑后垂着一条乌黑的发辫,怀里端着一小簸箕的稻粒儿坐在一张小凳上,有一把没一把的撒向那几只忙碌的鸡。
一会儿,母亲从房里出来说,玉成啊,今天中午妈就不回来做饭了,昨晚上还剩几个山芋(就是红薯),你和你爹凑合凑合吧。
汤玉成点点头。
母亲又交待他看着点儿鸡,别跑丢了,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汤玉成目送着母亲直到她的身影消失,重又低下头去看几只老鸡带着一群小鸡吃食。
母亲今天特意穿了最体面的衣服。今天朱老爷家的孙少爷开满月酒,请她过去帮忙。说起来,汤玉成家和朱老爷家有几分关系。大概七八代前的一位老祖母是当时朱家老爷的乳娘,因那位朱老爷很小就死了娘,汤家的老祖母对他又好,所以那位朱老爷心里把汤家的老祖母当成亲娘一样看。后来他当家后,就白送了汤家五亩上等良田。汤家凭这五亩良田,虽不富裕但也算个殷实户。自那代起,汤家的女儿媳妇就多有做朱家乳娘的,朱家待汤家,当然也不比寻常下人。朱家逢年过节或遇上红白事人手不够时,总是第一个请汤家帮忙。
朱家现在的当家老爷名叫朱承厚,在县里的威望远超过其他三家的当家老爷。朱老爷中过光绪朝的举人,后来却有官不做去东洋喝了几年洋墨水儿,学问可大了,平日里待人又和气,全然没有大户人家高高在上的神气劲儿。远近几座县城,就属朱老爷家的佃户长工日子过得最舒坦。光绪爷大搞维新的时候,他也为县里的维新党人出了不少力,但并没正式加入维新党。事实证明朱老爷不加入维新党的做法是有远见的。尽管全国上下大刮了一通维新风,实际上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在众人嘴皮子上风光了一回。没多久老太后一横眉竖眼,维新党被砍瓜切菜般的扫荡干净了不说,连光绪爷都被一起办了。而朱老爷非但没被这股飓风扫上,相反在地方上更添威望。人们都不说朱老爷是维新余孽,只说他眼光独道,办事有分寸。朱老爷得人心之深,可见一斑。
汤玉成年幼时也随母亲去朱家帮过忙,只因如今大了,怕冲撞了府里的女眷,这才没去。汤玉成还记得几年前见着的朱老爷的模样,中等身材,略有些瘦,无论什么时候腰板儿都挺得特别直,仿佛这世道没有什么能叫他折腰的。不过最叫汤玉成留心的,是朱老爷的那双眼睛,炯然有神。他总觉得别人的眼睛看人那是看的外头的一层皮囊,朱老爷的眼睛却能看到人心里头去。那几年,汤玉成说是随母亲去帮手,实际上谁也不会真叫一个小孩儿帮手。他都是陪朱三少爷玩儿。朱三少爷是朱老爷最小的儿子,和汤玉成年纪相仿。
没多久,稻粒儿都撒光了。汤玉成把簸箕反过来使劲儿拍了拍,把残留在簸箕缝儿里的稻粒儿也拍了出来,然后转身回屋准备收起簸箕。脚刚踩上门槛儿,就听见一道稚嫩的童音在急急的叫他。
玉成哥,玉成哥。
汤玉成回头一看,正看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扑过来,拉起他的手就把他往外拽。他由着小孩儿拉了几步才稳住,微微笑着问,小东子,又怎么了。
小东子大名儿叫王守东,附近一代有名的孩子王。他家世代都是朱家的长工,和汤玉成家也是几辈子的老邻里了。汤玉成是家中独子,跟人又不大说话,只有这个小东子,他当成自己弟弟一样疼着。
小东子看来快跑过一阵,整张脸红扑扑的。他拉着汤玉成兴奋地说,街上有个大疯子。说完,又跟头小蛮牛一样死命把汤玉成往外拖。
汤玉成心想疯子有什么好看的。由着他本来的性子,十个疯子他也没眼瞧。可这小鬼头,偏偏来劲儿的很,要是不跟去,非闹翻天不可。只好哭笑不得说,等等等等,哥哥把簸箕放回屋里就跟你去,好不好?
小鬼头倒凶得很,说,一个簸箕哪儿不能放。说着就把簸箕夺过来往地上一扔。
汤玉成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匆匆关上院门儿,跟他一路跑去。
远远的,汤玉成就看见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的围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面生得紧,近四十岁的样子,身子虽瘦倒也筋骨强健。他穿了一件破旧道袍却又在外面围着一件儿袈裟,披头散发的睡在树下。孩子们有的捡了石子砸他,有的在一旁蹦来跳去大叫疯子,还有飞快跑上前吐了一口唾沫再飞快跑开的。大人们也都不管,只三五个聚在一块儿,看玩笑儿。那不僧不道的男人竟跟没知觉似的,任凭人取笑羞辱,兀自睡得安稳。
小东子捡了一兜碎石子儿,没头没脸地往男人身上砸,还塞了几块给汤玉成,要他也砸着玩儿。汤玉成微皱皱眉,扔掉石子,把小东子用衣服兜着的也一把扔了。
小东子撅着嘴说,玉成哥,你干什么呀?
汤玉成说,东子,你带上他们去别的地方玩儿,你上回不是跟哥哥说想要个笼子养蝈蝈吗,你听话,哥哥今儿个晚上就给你编一个漂亮笼子。
小东子高兴得了不得,一招手,领着一帮孩子跑开了。
汤玉成走到那人身前,轻轻摇了摇他,说,师傅,这里连块挡风蔽雨的瓦都没有,前面有座废旧的城隍庙,我带您去那儿成不?
师傅双眼睁开条缝儿,看了汤玉成一会儿,什么话没说又闭上了眼睛。
汤玉成本就是话少的人,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劝这位师傅,但要他放着不管,又觉得忧心。
沉默的时候,有人过来拍他的肩膀。汤玉成回头一看,原来是姜大婶子。县城就这么大,城西的跟城东的都熟得慌。那时候的人又特别看重家族宗祠,各姓的女儿小子嫁来娶去的,如此一算,各门各户都沾亲带故。
姜大婶子急得眼里冒火,问汤玉成,看见你叔没,今儿一大早就没见他,还以为他破题儿头一遭赶早下地去了,哪个晓得到处都不见人影。
汤玉成摇摇头。
姜大叔出名儿的懒鬼,成天游手好闲,要不是姜大婶子勤快,他们家早喝西北风了。
姜大婶子更急了,骂道,这个好吃懒做的,成天侍候着他还嫌不舒服,又到哪里挺尸了?转头跟汤玉成说,玉成,要不你也帮婶子找找?
汤玉成看了一眼师傅。师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心想就先让师傅睡睡,帮婶子找姜大叔要紧。于是,对姜大婶子点点头,一起走了。
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汤玉成又扔了些柴火进灶,估摸着够煮一锅粥了,便歇了手从怀里掏出路上折的苇叶子编起蝈蝈笼子。小东子小狗儿似的趴在他腿上,动不动便毛手毛脚地扯扯因编织而摇来晃去的苇叶子。
这个小家伙总是精力十足。先是带了一帮胡淘子摸了一早上的虾蟹,吃了中午饭后,又帮他和姜大婶子找了一下午的人,这会儿还像有一身的劲儿没处撒。
也不知道姜大叔跑到哪块地方快活去了。他和姜大婶子领着一群孩子几乎逛下了大半的县城,找遍了姜大叔往常爱摸估(注:方言,按照音译写滴,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写,汗……大概就是磨蹭,消磨时间的意思)的地方,就是不见人影。姜大婶子又气又急,找一路骂一路。眼见日头落了,姜大婶子一来不好意思再叫孩子们找,二来她自己也气得够呛索性不找了,说,让那老东西疯去,没得吃没得喝就知道回来了。
汤玉成知道姜大婶子说得是气话,他想要是今儿晚上姜大叔回来了就好,要是还没回来,明儿他替姜大婶子去找。眼下正是农忙,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忙得抽不开身,别叫姜大婶子误了农活儿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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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3 发表于: 2009-09-26
米粥的香味渐渐在空气里飘荡开来。
汤玉成嘱咐小东子道,东子,你去拿把勺子把粥搅搅,免得糊底。
小东子太好动,老揪着苇叶扰得汤玉成没法儿好好儿地编笼子。汤玉成便找个事儿支使支使他,省得他憋得浑身遭了跳蚤似的。
小东子立刻来了精神,捞起自己的小凳绕到灶台前,嗖地一下跳上小凳,一手抄起大勺,一手揭开锅盖,卖力地搅动。
汤玉成看小东子搅得有模有样儿,不觉微笑起来,一会儿编编笼子,一会儿拨拨柴火。
少了那个鬼灵精打岔,笼子很快就编好了,米粥的香气也越来越浓。
隐约听见院门儿吱吱呀呀的声音,汤玉成知道是父亲干完活回来了。
汤玉成利落地收拾好灶头,盛了三碗厚实实的粥端上桌子。父亲正跟小东子逗趣儿,摸着东子的脑袋说,小子,多吃点,长大了跟你爹一样壮实。
见小东子就着碗大口刨饭,父亲露出了长辈人的慈爱笑容,自己也端起碗。刚要吃,却看着粥愣了愣,疑惑地问,这粥……
不等汤玉成解释,小东子自豪地说,大爷(注:当地方言中指大伯),哥哥烧的火,我来搅得粥,好吃啊?
父亲又一愣,哈哈大笑道,好吃好吃,这面糊糊真不错。
吃了一阵子,父亲瞄见汤玉成脚边儿还放了一只瓦罐,便问,这罐粥是要做什么?
汤玉成老实地回答,今天碰到一个师傅,一个人儿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呢,也不知道一天下来吃着什么没有。
其实他中午就想给师傅送饭了,可那时姜大婶子急着找姜大叔,他吃完饭连桌子都没来得及收就一起出去了。
嗯,父亲点点头说,把中午剩下的两个山芋也带上吧,一会儿吃完饭你就送去,顺便把东子也送家去,虽说他家离我们家没几步,但大晚上的到底叫人不放心。
吃完饭,由父亲收拾碗筷,汤玉成便一手拎着瓦罐,一手牵着小东子出门儿了。
小东子起先闹着不肯回家,说要跟他一起去看疯子,汤玉成站在他家门口好说歹说也不顶用,后来还是东子的爹妈王叔王婶儿在屋里听见动静,跑出来揪着东子的耳朵拎进屋里,又对汤玉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现在,汤玉成终于可以一身轻巧地去那棵槐树下。
半路上,却又看见两拨人正吵闹不休。其中一拨汤玉成认识,是城南一户姓苏的人家,另一拨就不认识了,口音不太像县城里的。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正揪着苏家儿子的大辫子,捶胸顿足的大哭道,你还我闺女,你还我闺女。
苏家儿子涨红了脸对妇人说,妈,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这不,正要上您那儿找呢,谁晓得在这里撞个正着。
妇人扯着苏家儿子的辫子,闷头挥了三五拳在他身上,啐了一口道,呸,上我那儿找?你倒会扯!我老闺女最孝顺了,知道我身上不舒服,前几天特地请人捎了口信给我,说前天一准儿回来看我,这都过了两天也不见人影儿。你说,是不是你欺负了我闺女,不放她回来,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会找上门儿来,你就把她藏起来了!
一边说一边打个不停,后头还有一帮人跟着一起嚷。
急得苏家老母直在旁边喊,亲家,亲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无奈心实嘴拙,比不得妇人牙尖嘴利,终是在一旁抹眼泪儿。
苏家女儿既心疼母亲又心疼哥哥,强忍着怒气道,大娘,凡事总逃不过个理字儿,您是个明白人,怎么也做起不分青红的糊涂事儿?嫂嫂自从进了我苏家门儿,公婆姑嫂谁给过她脸色,更别提我哥哥这个做丈夫的,真是连桶水都见不得嫂嫂提。前几天嫂嫂听人说您病了,急得饭也吃不下,可碍着农忙没好意思说要回去看您,还是我哥哥开口劝她回去好好看看您,说家里事还有咱们呢。前天一大早,嫂嫂就收拾了包袱出门儿去了,是我亲眼见的。本来哥哥见嫂嫂两天没回来,心里正担心,也想抽空儿去看看您,谁料您竟奔我家来要人了。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我哥哥自小老实本分,您这个做上人的怎么平白给自己女婿脸上抹黑。常言道嫁出门儿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嫂嫂是您闺女,更是我们苏家的媳妇儿,您这样跑来吵吵闹闹,是要给我们苏家难看,还是要给您闺女难看。
妇人挨了苏家女儿好一顿抢白,脸上白了红红了白,气了半晌也只得松开女婿的辫子,故作强势了问道,那我闺女到底怎么办?
苏家女儿缓缓口气道,大娘,您跟我们急也没用,我们也不知道嫂嫂去哪儿了,现下天都黑透了,您跟这几位赶路进城也该累了,不如今晚就在我家歇歇,明儿一早,再找几个人一起去找嫂嫂。
一场吵闹就此打住。众人偃旗息鼓随苏家人往城南走去。
苏家女儿从汤玉成身边擦过时,弯起杏眼笑着说,汤玉成?
汤玉成一怔,不忍多看了一眼那灿若桃李的笑容,心里没由来一阵慌乱。苏家女儿看来也是十二三岁,眉眼还有几分熟悉,仿佛以前见过。
到了槐树下,师傅已经不再睡着,而是在打坐。汤玉成不敢贸然打扰,捡了一块略干净一点的地方坐下,怕时间久了粥冷掉,便把瓦罐抱在怀里。
等了约有半个钟头,师傅终于出声了。他问,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去?
汤玉成微微一愣,原来师傅早知道他在旁边。他说不清师傅的声音给他的感觉。有些疲惫,有些温和,却又意外的镇服人心。
汤玉成默不作声,挪了个位置到师傅面前,拿起倒扣在瓦罐口的碗筷,倒了满满一碗粥递到师傅面前。那粥还有些热气。
师傅看着汤玉成的眼睛,目不转睛。一会儿,微低下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个似是点头又似是叹息的动作,很叫汤玉成疑惑不解。
师傅说,一会儿,你一定要在我旁边,切莫离远了。
汤玉成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便问,师傅,你不跟我去老城隍庙吗,那里总算有几片瓦遮头。
师傅说,等完事后,你再带我去。
汤玉成有点明白了,师傅看来是要他一起去办什么事。可是师傅吃完饭,又在树下打起坐来,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挨个儿拨弄,过了老半天也没动静。汤玉成不禁有些着急,倒不是怕走夜路回去不安全,而是怕再晚了爹妈要担心。
正要问师傅话,忽然卷起一阵风,又寒又利,吹在脸上像被刀刮过似的,又夹杂着一股厚重腥气,令人闻之作呕。汤玉成连忙抓起袖子捂住口鼻,同时,师傅一跃而起,于怪风中岿然独立。
师傅将念珠掷于汤玉成怀中只匆匆地说了两个字,小心。
话音未落,原本绕着他和师傅的怪风轨迹突变,从两人之间利刃般插入。师傅伸手欲抓过汤玉成,谁料汤玉成的本能反应竟更快了些,自己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便使怪风顺利将两人隔开。
汤玉成把念珠牢牢套握在右手,不敢妄动。片刻的时间,他已经嗅出风里的腥气是血味和泥土味的混合,而且这风不是从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吹来的,而是在这棵老槐之下兀自盘旋。
汤玉成以前听老人们说过,这种旋风叫鬼风,鬼越厉害风越厉害。以往他也遇到过两三回,当时有爹妈在,爹妈都是一把拉过他叫磕个头,嘴里念叨一句,有冤有仇,您自去报,莫要为难我们无辜小民。那旋风便仿佛有意识一样,绕开他们了。汤玉成那时候曾问过爹妈,为什么不干脆躲开,非要拜拜。母亲却像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惊恐万分地捂住他的嘴,对四周一片空气又跪又拜,说,小孩子家不懂事,胡说八道冲撞了哪位大仙,请千万别跟孩子计较。然后一把拖过他,狠揍了两下屁股,叫他跪着烧了一叠纸钱。烧完纸钱后,母亲才对他说,要是得罪了大仙,真被鬼风刮上,再跪再拜也没用。一再嘱咐他以后再不能乱说话。
槐下的风越刮越烈,渐渐地,汤玉成的眼前仿佛刮出一道灰白的风墙,腥气愈胜。他从没见过这么剧烈的风。以往见过的鬼风都不过是细细的一卷,转速也要缓和得多,他心知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鬼风的中心,就是磕破头也不能逃脱。对鬼神由来已久的敬畏尽数转化为恐惧,十二岁的汤玉成汗出如浆。
忽然左肩上一阵锐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断。汤玉成没来得及看清袭击肩头的东西,右手就已经条件反射地去抓。只听身后一声惨叫,并着耳旁一阵滋滋声,像极了生肉入油,掌下东西一滑,退去了。低头一看,右掌上套着的念珠一颗颗都亮起来,紫光漫漫,透着股瑞气。念珠上残留着一些污物,但随着阵阵青烟袅袅升起,水一般蒸发了,只五根手指上还有一些泥土。方才抓到的那个东西,湿湿粘粘还很冰冷,依稀觉得像只人手。
汤玉成忍着疼又看向肩膀。衣服和皮肉都被抓破,裸露的血肉竟微泛青白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伤口上有什么东西在往肉里面钻,往血里面溶,针刺一样的疼。
汤玉成心念一动,将念珠按在伤口上。顿时肩上有如烙铁加身,滋滋作响,青烟不绝。汤玉成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越疼越死命按住。等到灼热感退去,他已是满头大汗,身子虚软得像在棉花堆里。
这回再看向伤口,才是鲜红淋漓的一片。
师傅的念珠不是凡物,恐怕刚刚袭击他的也不是凡物。汤玉成气喘吁吁地想,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警惕四周。忽然想起师傅把念珠给了他,不知师傅还能依靠什么。
正为师傅担忧,突然耳中响起一道声音,孩子,快将念珠正对槐树所在,然后大声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是师傅的声音。
汤玉成的心一下子清明起来,大有云开见日之感。他连忙手执念珠正对槐树,却不及两手伸展,又僵住了。
眼前全是灰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汤玉成心里一虚,急道,师傅,我看不到槐树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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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4 发表于: 2009-09-26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汤玉成直觉不妙,又连声高叫了两次师傅,但仍听不到师傅的回答,不由一阵慌乱。心里怀疑这鬼风不仅能阻断眼前的景物,还能隔离声音。现在的他实在不比钻进风箱的老鼠自在。
但汤玉成是从不轻言放弃的。别人眼中的他是木讷的,甚至是软弱的,然而他内里却比任何人更懂得坚持,只是他从来只想坚持自己想坚持的。他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就是他该拿出这份坚持的时候,一旦放弃,就意味着等死。
他咬紧唇攥牢念珠,仔细观察四周,期盼能找到哪怕是一点点的方位提示。然而观察下来,哪里都是一样。到底槐树在哪里呢?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既然眼睛不管用,汤玉成索性闭上眼睛,把全身的精神集中起来冥想。千头万绪的纷乱中,他好像突然看见有一柄利剑凌空直下,斩断了所有解不开的乱麻。
知道了。
汤玉成睁开双眼,将念珠伸出。
槐树就在那里。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念珠紫光大盛,最后结成一道儿臂粗细的光束,呼啸着刺破鬼风。
轰地一声巨响。
汤玉成觉得脚下一番震动,鬼风消失了。师傅正一脸惊讶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他,渐渐地转露出赞赏的微笑。
汤玉成走到师傅身边,师傅对他说,小心,事情还没完。
汤玉成还没来得及点头,四周一下子变得白雾重重,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浓稠的白雾。
无尽的黑固然令人心底生寒,无尽的白也同样可以。因为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好像秘密藏匿了无数的恐怖。
汹涌的迷雾中似乎暗藏着某种脉动。随着一次又一次无声的脉动,迷雾像是凝结成一股股暗流,交相融汇,又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不停搅动这团雾。
不同于寻常雾气的乳白湿润,这团雾触在皮肤上有些胶粘。那个时候还没有胶带,如果有,当时的汤玉成会知道那是一种类似剥掉胶布的感觉。这种过度的粘性让人觉得心在被一层一层的剥落。
汤玉成渐渐觉得呼吸困难。
至于师傅,当然非汤玉成所能比,一下子就看出这一招叫迷心雾。普通人在这雾里待久了,就会迷失神志,轻易被勾去魂魄。想不到,这新鬼竟有如此能耐。
他微微一笑,将身上袈裟一扬而起。刹时袈裟放出道道金光,直入迷雾。所到之处,白雾化尽,星星点点地露出被掩盖的夜色,看起来,就像雪白的云片糖上多了千疮百孔,然后被这些孔洞渐渐融掉。
汤玉成看着眼前异景,惊讶之余,对师傅倍添尊敬。
师傅收回袈裟重裹在身上,只温和地看了汤玉成一眼,对着空无一人的槐下喝道,我知道你本非作恶之辈,不如及早现身,让我超度你吧!
空中传来一道哀怨地女人声音说,师傅,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也超度不了我,还请快走吧。
师傅回答,我既说了能超度你,必定是能够的,难道你情愿自堕恶类?
稍顷,槐下隐隐绰绰现出一个女子,对师傅道,你真能超度我?
汤玉成大吃一惊,那女子正是苏家媳妇儿。
原来苏家媳妇那天因挂念母亲的病,天蒙蒙亮就出了门。走到槐树附近,恰巧碰见姜大叔。姜大叔昨晚带了一帮狐朋狗友在家折腾了大半宿,气得姜大婶子心里像揣了一团火。等那帮地痞一走,她就把锄头往姜大叔怀里一扔,叫他既有劲儿没处撒不如趁早下地去,把他关出门外。姜大叔叫骂了一阵,见屋里姜大婶不搭半句自熄了灯,自觉没趣,便扛着锄头打算去城隍庙睡一觉。于是,这两人便冤孽相逢了。姜大叔平素就见小媳妇儿有几分姿色,当日又多灌了几杯黄汤,便酒壮色胆拦路调戏。小媳妇儿抵死不从,推开姜大叔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姜大叔怕吵起众人,一时狠劲儿发作,扬手就在小媳妇儿后脑瓜上给了一锄头。可怜小媳妇儿当场脑裂而亡。姜大叔的酒劲儿立时散了大半,索性心一横,把尸首拖到槐下,草草掩埋。小媳妇儿的血也拖了一地,姜大叔便一路把土翻了翻,重新踩实。别看他一年半载也难得下几回地,这一回使起锄头来比谁都利索。一切收拾妥当,他又像没事儿人似的,大大咧咧往城隍庙去了。


汤玉成没想到姜大叔竟是这种人,想起小时候姜大叔也曾把他抱在腿上逗他玩耍,心里一阵哀伤。纵是每天都见面的人,谁又能保准他就是你看见的模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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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5 发表于: 2009-09-26
小媳妇儿的鬼魂哭道,我枉死在这丧尽天良的人手上,怎么心甘?也是他自作孽,恰恰把我埋在了这棵老槐下。这老槐树聚了不少阴气,我只用其一二便畅畅快快报了仇。本想心愿已了,便去阴间报道,谁料竟走不出这槐下,要是用强,全身便好似电打雷劈。
说着说着,哭得越发厉害。
师傅叹了口气。汤玉成原以为师傅会像以前见过的和尚道士一样说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可师傅什么也没说,只垂着头若有所思了一阵,然后从汤玉成手上接过念珠,对女鬼说,你且到我身后,我要封住这槐树,不再让它聚集阴气,恐怕你被符光伤到。
女鬼向师傅谢过,飘到他身后。
师傅将念珠绕上左掌,右手单手结印道,苍龙伏邪!
字字掷地有声。当最后一字从师傅口中喝出,左掌心爆发出一个硕大耀眼的光团,直径约有半个成人的高度。出于本能反应,汤玉成立刻抬手挡在眼前,只听耳边一声浑厚绵长的嘶吼,强睁开些眼睛时,正看见一条苍青色巨龙从师傅掌里游出。龙头一摆,直直飞向老槐树。汤玉成原以为老槐大约要被穿出个大窟窿,可是眼见着巨龙的身子已飞进了一半,然而老槐仍然没有半点损伤。就像它飞进了老槐内藏的另一个乾坤。
眨眼的功夫,巨龙完全消失了。
突然而来的宁静中,汤玉成怔怔地看着巨龙消失的地方,那里一切如常。虽然从小一直见到各种各样有关龙的绘画雕刻,但龙这种神兽一直活在汤玉成的幻想里,真龙是从没见过的。大家都说皇帝爷就是真龙,可他还是无法把人的形象和这威风凛凛的祥瑞联系在一起。今天却真的看见了。尽管只有一刹那,那巨龙震摄人心的风姿深深刻入汤玉成的记忆之石。
师傅身形忽然一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汤玉成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师傅问怎么了。
师傅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无妨。对身后的女鬼说,现下,老槐已被我封住,你可以自去地府了。
女鬼连声感谢,身子逐渐淡去。
你扶我去城隍庙吧。师傅说。
汤玉成说,师傅,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歇一歇。
师傅摇摇头说,不了,刚刚动静太大,恐怕已吵醒了人家,还是赶紧快走,免得撞上人不好解释。
正说着,真有几家窗户亮起来。于是汤玉成点点头,扶着师傅匆匆向城隍庙走去。
一大早,汤玉成跟着母亲出了门。
昨晚他回去时,正碰上爹妈找出来。见他肩头有血,都吓了一跳,汤玉成骗说遇见一只黄皮子,不小心给抓了。父亲细看了看,说没什么大碍,叫他以后提防着点儿,便也没说什么了。回到家里,母亲告诉他,老爷和三少爷都惦记着他,老爷说了,他从小就和三少爷一起玩儿,跟家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不必讲许多忌讳,叫他明天一起进府里玩儿。


汤玉成跟在母亲身后,却不知不觉想起在城隍庙的师傅,他现在应该还歇着。
放一边,紧跑上前。
昨夜把师傅扶到城隍庙后,师傅对他说了很多话。
师傅先问,鬼风可令人迷失方向,你是怎么找出老槐在哪里的?
汤玉成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我只是想既然看清东南西北,那就别分什么东南西北了,我记得被鬼风困住前,槐树是在我的右手边的,困入鬼风后,我只动过有限的几步,一步步倒退回去,就找到了。
师傅听了,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又问,你肩上的伤八成是女鬼所伤,应受鬼气所侵,不与寻常伤口一般,我如今看着,却全无鬼气,难道是你自解的?
汤玉成讷讷地回答,这个纯粹是我蒙上的,被女鬼抓上肩头时,我并不知道伤我的是谁,只是忽然觉得痛得厉害,就也伸手去抓,恰巧手上缠了师父的念珠,竟凑巧反伤了女鬼,当时念珠上残留了一些黑渍,可渐渐地没有了。后来我见自己的伤口怪异,便想说不定是因为被鬼所伤的缘故,于是想既然那些黑渍能被念珠去掉,伤口上的异色大概也可以。
师傅的笑意更加明显,点头道,你做得很对,正是念珠净化了你伤口上的鬼气。如若不然,一炷香的时间鬼气就会随血液周行全身,介时,你也会沦为鬼物。你现在虽说得轻松,但我知道那时的情境实是险恶之极。我一双脚踏遍了多少地方,一双眼睛见过多少人,平日里一往无惧真遇上鬼怪就瘫在地上的,真是见多不怪。难得你年纪小小,倒有这份气魄。我实话与你说,我是一个将死之人,总不活不过今年去了。我二十岁上就四处云游,原先不打算收徒弟,只盼死去便化白骨,路边荒野都是无所谓的。可到临死竟遇上了你,想我也是修行半生,若能收个徒弟法道得传,也不是坏事。不过我必须先告诉你,修行中人注定夭寿折福。你莫听信什么替天行道,要知道,修行人再修行也脱不了凡胎俗骨,天道自有天行,不是凡人能替的。所以,我一生修行并非为替天行道,只不过不能眼见妖魅害人罢了。再者,我观你面相应是福厚的,你家到你这一代该是七代单传,你的先人又多行善事,福泽都积到你头上了。你会寿过百岁,子孙满堂。可一旦你决定修行,命数就不可知了。这样,你可愿意做我的徒弟?
汤玉成迟疑的说,师傅,我不是个伶俐人,恐怕……
师傅摇头打断,说,你能在鬼风中找出槐树的方向,是因为你冷静从容,知道用念珠净化鬼气,是因为你心思细腻,还有,你能听到我教你破解之法,这也弥足珍贵。鬼风不仅可以叫人看不见,还可以叫人听不见。当时我也被困在另一道鬼风中,心里一直担心你,除了用通心术传话给你别无他法。可是如果当时你只一味想着自己的生死,通心术断难成功,只因你有一时半刻担心我的生死,我才能顺利把话传到。生死关头,你还能为素不相识的人担忧,足见你本性纯良。这三点都比一个伶俐更重要。
汤玉成从没有这样被人肯定过,当和别的孩子同在时,长辈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忽视他,似乎和他相比,任何人都可以出色。他早已习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所以师傅的这席话并没有让他喜形于色,相反给他带来了慌乱。他只想一辈子做个老实本分的人而已。
可是,师傅是救了他的人。
也许师傅看到了他的犹豫,对他说并不急着他立刻回答,如果他不愿意,也不会强求,然后叫他先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晚上再去告诉他。
就是今天了。
可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玉成,玉成!
母亲的声音让汤玉成猛然回神。汤玉成抬眼一看,母亲已经离他老远,连忙把问题暂放一边,紧跑上前。
朱家世交亲友众多,孙少爷的满月酒要开三天,所用碗碟一摞摞一叠叠,已有先到的两三个妇人开始洗盘子。这几个妇人,汤玉成都认得,挨个叫了人,便也找张小凳坐下,挽起袖子帮忙洗涮。
刚洗了两只碗,忽听见道清脆童音叫道,玉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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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6 发表于: 2009-09-26
一抬头,正看见小东子猛扑到他身上。汤玉成慌忙接住,怀里的小顽童搂着他的脖子嘿嘿直笑。
别胡闹,哥哥正忙着呢,你不听话,叫你爹把你拎回去。王大婶子几步赶上来,把小东子拖走,狠狠刮了几句,看东子安静下来才换上笑脸问汤玉成,你怎么到这后头洗碗来了,该去帮你妈摆放碗筷酒杯啊!
汤玉成腼腆的笑道,妈说我年纪小不懂规矩,怕要摆错的,昨儿听说这里人手不够,就叫我来跟着婶子们忙忙,也算凑个数儿。
然后大家寒暄了几句,便都忙开了。
小东子搬张凳子靠在汤玉成旁边,也跟他母亲拿了块抹布学着洗碗。大概觉着新鲜,小家伙擦得还挺来劲儿。看着东子拼命擦洗,用力得仿佛要擦出窟窿的样子,汤玉成笑了笑,也低头用心擦洗。耳旁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调侃和笑闹。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四周起了一片骚动,十几道声音陆续道,三少爷。
汤玉成停手一看,淡金色的阳光中,三少爷朱沐阳正笑着向他走来,说,瞧你认真的,我来了你也不知道。又对站着的众人笑道,你们忙吧,我只随便来看看。
满院的人便又各忙各的。
汤玉成只一笑,拿起一只碗又擦开了。
朱三少爷也不恼,半弯下身说,玉成哥别忙了,昨儿跟乳娘说叫你来,又不是要你来洗碗的,咱们从小一处玩儿的,同睡同吃也是有的,怎么现在大了,反倒生分了。
朱三少爷的乳娘就是汤玉成的母亲。
汤玉成说,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那我来干什么呢?
朱沐阳笑道,都说不是要你来洗碗的了,家里帮手的人这么多,还差你一个半大孩子?说着伸手去拉汤玉成,接着道,你来,叫你来自然是有更紧要的事。


朱沐阳一味拉着不放手,汤玉成只得匆匆擦干净两手跟他走,没走几步,小东子从后头跟上来抱住他问,哥哥,你去哪儿玩儿,我也要去。
汤玉成为难地摸摸他的头,朱府里头可轮不到他说话。
王婶子慌里慌张地跑来,劈手揍上小东子的屁股,瞪着眼睛道,三少爷叫你玉成哥是有事儿呢,哪里是去玩儿的,不许胡闹。抬头半躬着身子,对朱沐阳陪了个笑脸道,三少爷,这孩子不懂事儿,您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小东子倔强地搂紧汤玉成,他母亲越打越不放手。汤玉成虽心里不悦,人家管儿子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尽量把东子往怀里带,挡掉多少是多少。
朱沐阳对王婶子摆摆手,问,这孩子是你家的?
王婶子忙回道,是,大名儿叫王守东,还是个没开眼儿的胡淘子呢。扬手狠拍了一下儿子,气咻咻地说,还不快叫三少爷好。
小东子紧靠在汤玉成身上,死瘪着嘴。
王婶子又羞又急又气,抡圆了巴掌,直抽小东子的脸。大家伙儿都没料到王婶子急成这样,还当只是在三少爷面前作作样子。
啪的一声皮响,东子的脸上迅速浮出鲜红的巴掌印。汤玉成低头一看,东子眼睛红红的,咬着唇硬忍着不哭。当下又心疼又恼怒,一言不发地把东子紧紧抱在怀里。
王婶子还要打,还是朱沐阳及时出声阻止,不叫就不叫,他才多大,没紧要教他这些做什么。
王婶子忙垂了手连连说是。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他要去就让他去,一个小孩子总没什么大碍。朱沐阳一面说一面伸手要摸东子的头,东子竟一转身把自己的脸埋进汤玉成的臂弯。这一躲,朱沐阳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才收回去。
你……王婶子再度怒火攻心,狠捏了东子一把。
朱沐阳无奈道,算了。转头对汤玉成说,走吧。
汤玉成完全没料到,朱沐阳带他去的地方是朱府的正厅。这里的客人和朱家关系最亲密,也是最显要的。汤玉成四周看了一圈下来,县里的几个官老爷都在,和朱老爷大少爷坐一桌。其余那些恍惚有些面熟,想来也是他小时候来帮忙时见过的,大概地位也不低。
汤玉成站在门口,有点儿不想进去。小东子躲在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左看右看,不敢上前。
朱沐阳笑着说,来呀,你跟我和二哥坐一桌。见他仍站着不动,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今儿,爹有大事儿当着这些老爷们的面儿说呢。
汤玉成心里有些犯疑,牵着东子的小手随朱沐阳一起跟其他宾客行了礼才坐下。
朱沐阳侧身问二少爷朱沐霖,二哥,爹什么时候办正事儿?
朱沐霖也不过十五岁,但比起朱沐阳明显老成许多,笑着说,急什么,爹心里自有主张,到时候了就办正事儿了。
朱沐阳略有些顽皮的对哥哥撇撇嘴,转而笑眯眯地对汤玉成说,玉成哥,咱们先吃菜,一会儿有好戏看。说完,夹了几筷菜给汤玉成。
汤玉成一头雾水,搞不清朱沐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意思着扒拉了几筷子,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朱老爷。朱老爷挥洒自如,气度不凡,竟比那些官老爷更威风。汤玉成只觉得那一桌相谈正欢,一点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大事。
几轮酒下来,更助长了众人的兴致,人人都乐得春风满面。
朱老爷又站了起来。汤玉成先以为又是敬酒,留心一瞧,朱老爷手上并没拿酒,只见他面上微笑却不同方才笑得开怀,多了几分庄重。
朱老爷敞开两手轻轻一按,宾客们知道他有话要说,渐渐静下来。
汤玉成看见身旁的两位少爷都笑起来,心知朱老爷就要办正事儿了。
果然,朱老爷抱拳四周一恭,朗声道,趁今日诸位都在,承厚有几句话要跟诸位说。这几话十分紧要,承厚断不是贸贸然言之,实是在肚腑中百转千回了数月,今日不吐不快。
说到这里,小小的一停,让众人都严肃起来。
朱老爷双眼一扫全场。当他的视线落在汤玉成身上时,汤玉成分明感觉到了他眼中的深沉和坚定。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汤玉成还不能反应出是什么,却可以肯定那是迄今为止的他一直缺乏的。
朱老爷平稳地说,满清鞑子,已经完了!
寥寥数语一出,不亚雷霆击顶。
在场的人哪一个不晓得,自从去年十月十日起革命党人首先拿武汉开刀后,各地纷纷响应,现在,连他们这个偏僻小县也摘下了清府衙门的牌匾换上了革命政府的旗号。可实际上,人人都还觉着大清朝才是正主儿,难保革命党不会成为第二个维新党。最明显的标志,莫过于一个个男人头上还留着的大辫子。牌匾可以换来换去,辫子一旦剪了可不是说留就能留成的。
一片惊愕甚至惊恐中,朱老爷处之泰然,继续道,满清皇帝都宣布退位了,鞑子们再也不能回来了,这天下再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国民们共有的了!承厚今天,就要请各位做个见证,亲手剪了这辫子!
一招手,丫头捧着托盘上前。朱老爷将辫子甩到胸前,揭开盘上红布,露出一把乌黑大剪,只两片窄窄的刃儿银亮银亮的。朱老爷拿起剪子用力一绞,一条长辫齐尾根断下,像一条绵软无力地死蛇,被扔到了盘上。
朱老爷的动作在静谧中完成。即使县太爷失手摔了杯子,也无人出声。
汤玉成看着傲然而立的朱老爷,只觉血气沸腾,而平素爱闹的小东子也异常沉默地贴在他身上,把他的衣服攥得紧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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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7 发表于: 2009-09-26
师傅!汤玉成一进庙门就对师傅跪下,大声道,请您收我为徒!说罢,狠狠扣下头去纹丝不动。
正在闭目打座的师傅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汤玉成慎重地问,你都想好了?
是,都想好了。汤玉成看着师傅斩钉截铁地回答。
从昨晚到今天,他已经想了很多。直到亲眼看到朱老爷剪辫的一刹,他才明白迄今为止的他一直缺乏的是什么。
是勇往直前的果断。
他可以一辈子平凡,却不可以一辈子优柔寡断。
师傅叹了口气,对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给我磕三个头吧。
看着汤玉成磕完三个头,师傅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你的命数也从此改变了。
汤玉成坚定的说,这都是徒弟自己选的,就是将来横死荒野,也不怪师父。
师傅微微一笑,眉头却隐隐纠结。突然眼中精光一闪,说,有人来了,是个孩子。
汤玉成回头一看,并没看见有人,便爬起身走出庙外。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正东张西望地向这边走来。竟然是小东子。那时,他急着来见师傅,酒席一结束嘱咐完小东子自己去找他母亲,就匆匆出府了。没想到这孩子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竟然一路跟来了。
汤玉成无奈,只得叫了一声。小东子立刻咧了嘴,笑嘻嘻地跑到他跟前。
刚领进庙里,小东子一见着师父,就猛拍着手笑,咦,疯子疯子。
师父眯着眼睛看了小东子一眼,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汤玉成知道师父不是为这种小事生气的人,恐怕是有什么话要说,连忙对东子说,东子你看见外面的那颗木枣树了没,已经开始结果子了。
小东子眼睛瞪得贼圆问,真的?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师父果然又睁开眼睛,看着外面开始爬树的东子摇了摇头。汤玉成忽然想起,这回应该算师父第一次见到小东子。
上回在槐树下的时候,师父只看了汤玉成一眼,虽然连他的姓名也没问过,却可以只看面相就知道他家已经七代单传,莫非也从小东子的面相看出了什么?
汤玉成问,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看着他沉吟了一阵,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拿着念珠的右手紧紧一握,在膝头上轻轻按下,却仿佛有千钧重。
师父沉声道,这孩子的命本也是不错的,主日后小有功名,偏偏眉间藏了一股戾气,只怕将来功名虽有,但要血孽缠身。
汤玉成大吃一惊,连忙问,师父,可有办法化解?
师父摇头道,面相我也只是略懂皮毛,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往后小心引导他平和之气,莫要将他眉间的戾气引出,也许可避血孽,对他我言尽于此,你且回去晚上再来,我教你入门修行。
见师父不愿再说,汤玉成只得离开。
到木枣树下,汤玉成叫下小东子。小东子接了满口袋的青木枣,抓了一大把给他。
汤玉成怔怔地看看手里的青木枣,又看看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跳的小东子,不禁问自己,这样天真活泼的孩子,真的会有血孽缠身的一天吗?
回朱府后,汤玉成从朱沐阳那儿知道,晚上原订要来的宾客有小半儿已着人来回了。
朱沐阳轻蔑地笑了笑,说,一个个都说突然得了这个毛病那个毛病,哼,我看得的是胆小气短病。
汤玉成看看朱沐阳剪了的头发说,剪子在哪儿,帮我也剪了。
朱沐阳这回真笑了。
既然客人少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帮手的了。汤玉成和母亲以及另几个妇人便提早回去了。王婶子是不能先走的,她家是朱家的长工,总要留下做事,只请玉成和母亲把东子也照顾上。
母亲起先见汤玉成没了辫子,急得打骂了一通。小东子见他的玉成哥被打,对母亲也张牙舞爪了一回,搅得母亲又气又好笑。但她心里也晓得再打再骂,辫子也不可能接回去了,只得懊恼着一路闷走,直到同行的婶子嫂嫂谈起了城南苏家的古怪事儿才来了精神。
一个婶子说,我也是听吴二婶说的,她家到朱老爷府上必定经过那棵老槐树,今儿一早打那儿过的时候,正看见苏家从老槐树下挖出了小媳妇儿,脑瓜子都裂了,哎哟,真真儿吓死人了。这个婶子说的就好像她亲眼看见的一样。
汤玉成想起昨晚看见的小媳妇儿的鬼魂,什么也没说。
母亲问,这苏家怎么好好儿的想起来去那儿找?
那位婶子一脸神秘地说,可不是,听说是小媳妇儿自个儿去托的梦。正好她老娘也来苏家找她,闹得不丑呢,可她老娘再厉害也比不过苏家的小女儿,后来就在苏家歇下了,准备天亮一起找人。谁知道晚上,她老娘和苏家儿子都梦见了小媳妇儿,说什么被个畜生害了,可她自己已经报了仇,只求把她在槐下的尸首好好安葬,就不枉这一世的情分了。苏家这才一大早的去挖槐树,果真挖到了。唉,也不知道到底哪个畜生害人。
有人问,小媳妇儿托梦时没说吗?
没说,苏家儿子刚要问,小媳妇儿就走了。
另一个说,怪事还不只这一件呢,听说姜大婶子的男人也不见了两日了,姜大婶子一听说在槐下挖出了苏家媳妇儿,吓得了不得,跌跌撞撞自己扛了一把锄头也去树底下挖人,挖了半天,挖出一把锄头,正是前天家里丢的那把,搂在怀里也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小媳妇儿的心眼儿还是好的。汤玉成心想,她到底给活着的姜大婶子留了脸面,不然,姜大叔一个死鬼总不相干了,只苦了姜大婶子。只是姜大叔的尸首既不在槐下,又能哪里呢?
半年后。
这半年陆续发生了些事,不算大,但也非说不可。
首先汤玉成的修行进展缓慢。师父每种法术只教他入门,往后就要靠自己研习,有了疑问再提点一二。汤玉成虽然学得用心习得刻苦,但也常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他自知天赋有限,恐怕不能承师父衣钵。而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显得枯瘦,上个月起开始咳血了。汤玉成心痛难当,又自恨愚钝,有时不禁在师父面前滴下泪来。师父却反而劝慰他说,你不必心急,我一个将死之人早没什么可求可憾的了,想我也没能学通你师祖诸般法术的一半儿,修行这事儿本就强求不来的,再者,博而不精,不若少而求精,你真能把我现今已传你的修行到家,也足以捉鬼降妖了。汤玉成这才渐渐打消了急于求成的念头,安下心稳扎稳打地修行。


师父也总叫人琢磨不透。他不问汤玉成是谁,也不告诉汤玉成自己是谁。汤玉成要想自己说,不等开口就叫师父拦住,好像师父能预先看出他想说什么。有一次,汤玉成问,师父,咱们修的是佛还是道?师父微微一笑,说,不曾想,我也会有被徒弟问这话的时候。话音里却带着沧凉。师父怔忡了一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自顾自的笑了,而后对汤玉成说,我修的是我修的,你修的是你修的,答案总要你自己去找。一来二去,师徒二人间的言语极少。
第二件事,姜大叔的尸首始终不见。姜大婶子头两个月还放在心上,得空就四周找找,逢人问问。渐渐的,不仅城里城外都找遍连人也问遍了,就是没有姜大叔的下落,如今也心灰意懒了。当然,姜大婶子仍不知道她男人早就死了。汤玉成疑心是小媳妇儿心里有恨,有意藏起尸首,好叫姜大叔不得善终,连家里人一炷薄香都享不着。眼下,再没人知道尸首在哪儿,也只有顺其自然。
再有一件,苏家女儿进了朱府。朱夫人原先的贴身丫头到了年岁,回乡下嫁人去了。朱夫人说她和朱老爷膝下有三子偏只少个贴心的女儿,与其新买个生人,不如就在亲友里挑个知根知底的半大女孩儿在身边当女儿似的养着。先在娘家近族里找了一气,不是已经嫁人,就是太小。问来问去,最后问到了苏家。朱夫人先听说苏家刚横死了一个媳妇儿,心下觉得大不吉利就想回掉,可到底禁不起七姑八婶一径地赞苏家女儿好,只把苏家女儿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就犹疑着叫人带进府见了一面。这一见,便满心满意喜欢上了,当时就留了人,还特意请朱老爷和三少爷过来见了见。朱老爷自然也十分满意。三少爷朱沐阳见多了个妹妹,也很高兴,从此常和她一处玩耍。另一方面,朱沐阳也常央求玉成母亲多带汤玉成进府玩儿,汤玉成也少不得隔几天就去一回。东子是个跟屁精儿,当然也有他一份儿。于是原本看似没有交集的四个人也就时不时玩儿到了一块儿。后来汤玉成才晓得,原来苏家女儿就是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儿的一个唤作二丫头的小姑娘。她从八岁开始不大出门儿。怪不得她知道他的名字,他也老觉着她眼熟。
这一天,汤玉成又去朱府,小东子也照例跟着。
到朱沐阳房里时,苏家女儿已经在了。两人本来在对奕,看见他们来,齐齐收了棋子,笑着说,你们来了。
东子一路都拉着汤玉成的手,现在却一把甩开,直扑到苏家女儿身上,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牛皮糖似的粘在她身上。苏家女儿便笑着搂住他,吩咐丫头拿些糖果来。
朱沐阳看东子手里拿着糖糕吃还不忘腻在苏家女儿怀里,故意取笑道,你不是不爱吃糖糕吗,上回我拿糖糕给你,你看都不看一眼,挥手就拍到地上,活像糕里夹了苍蝇,怎么现在又吃得跟饿死鬼似的。
小东子白了朱沐阳一眼,扭过身子压根儿不理他。
苏家女儿忍不住笑道,你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我怎么觉着他就是瞧你不顺眼?
朱三少委屈地说,妹妹,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平白无故的干嘛跟一个小不点儿过不去,他每次跟着玉成哥来玩儿,倒要我陪着笑脸给他吃这个让他玩儿那个,他就是不买帐我能怎么办,真不知道谁是少爷了。
话音刚落,从小东子手上呼地飞出一个白白的东西,直直招呼在朱沐阳宝蓝色绸缎坎肩儿上。
大伙儿定晴一瞧,不是东子吃剩下的糖糕是什么?
朱沐阳瞪着衣服上的半块糖糕又看看始作俑者,后者正示威地向他做鬼脸,没奈何大叹了口气。汤玉成也皱起眉头微瞪了东子一眼,和丫头一起帮忙清理朱沐阳的衣服。


糖糕本就软乎乎粘巴巴,越擦越腻开来。
小东子越发得意,直到苏家女儿点了他脑门儿一下,才扁着嘴不闹了。
玉成哥你别擦了,苏家女儿站起来,又对朱沐阳说,三哥还不如换件儿衣裳,趁早把这件儿拿去洗了的好。
朱沐阳便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时好不懊恼地说,你们可都看见了,我真是没招他也没惹他,可惜了妈新作的坎肩儿。看了东子一眼,接着说,搞不好我跟这小鬼头八字犯冲。
汤玉成和苏家女儿都被这明显泄愤的话逗乐了。
苏家女儿劝道,他才多大,你跟他计较什么,咱们找玉成哥来不是想央恳他带咱们出去玩儿的吗?
哦,对对对。朱沐阳猛一点头,连声应道。
原来这两位在府里闷久了,心里厌烦得很,往常又听多了小东子说的带着一帮孩子摸鱼捉虫爬树打鸟,新鲜得不得了,一直琢磨着也出去玩儿一回。
汤玉成哪里肯,连连摇头。一旁的丫头也跟着劝,说让夫人知道了不得了。
朱沐阳一句也听不进去,笑着说,我妈的脑筋儿还留在皇帝爷那儿呢,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了。对着两个丫头指指点点着说,你瞧你们,也不过比我们大了两三岁,怎么也学得我妈那半百人的脑筋儿去了,一天到晚就会说夫人怎么吩咐,怎么不说老爷怎么吩咐的,老爷常叫我和大哥二哥出去走走,就是大嫂,也叫别老在府里闷着呢,这些话都从你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再说,又不是只有我和妹妹出去乱撞,有玉成哥带着呢,怕什么?你们呀你们,白长得花儿似的,却原来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
一席话说得苏家女儿直捂着嘴笑,白玉脸儿染了胭脂一样。汤玉成看着,笑容不觉怔了怔。两个丫头也笑了一会儿。只有小东子瞪着笑意盈盈的朱沐阳又生起气来。
而后苏家女儿也跟着一起央求汤玉成。汤玉成嫩心葫芦一个,说也不说不过他们,拗更拗不过他们,只有答应的份儿。
四个冤家由树上玩儿到草里,由城里玩儿到城外。汤玉成和东子倒没什么,朱沐阳两个最是高兴。玉石细瓷这些精致玩意儿,朱沐阳在朱府里已经司空见惯,就是外面的闲情野趣从没见过,苏家女儿小时候虽也玩儿过,可毕竟久远了。东子成年累月领着一帮孩子上跳下窜,举凡县城里能玩儿的地方儿没有他不知道的,这一回自然大显身手。打鸟儿,指哪儿打哪儿,捉鱼,一捉一个准儿,把个朱沐阳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小东子更神气了。
玩儿了大半天,收获不小。
汤玉成看看天色不早,提醒道,咱们回去吧,再晚路不好走。他和东子不打紧,这里的路再坑坑洼洼,他们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朱沐阳和苏家女儿可就不能了。
朱沐阳还有些不舍,苏家女儿也说,三哥,还是趁早回家吧,头一回老实点儿,以后要出来才不难。
朱沐阳这才收起心。
几个人正要走,东子突然说话了,还有一处好玩儿的地方呢,正要带你去,你倒要回家了,不是怕天黑吧。这话正冲着朱沐阳,末了还哼了一声说,没胆儿的小狗。
朱沐阳鸟打不过东子,鱼也捉不过东子,已经被这小子嘲笑了一下午,如今再也憋不住,难免使起性子问,谁没胆儿了,你倒说说要去哪儿,我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小鬼豆子!
小东子一扬下巴,说,那你跟着来啊!说完,就在前头走开了。
朱沐阳的脾气也上来了,一甩袖子就跟上。汤玉成和苏家女儿劝了半天,一大一小都不肯听,只好跟着他们一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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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不知东子竟把他们带到了城外的坟地。
苏家女儿躲在汤玉成身后拉着他的胳膊抖个不停。汤玉成回头一看,她脸色发白,眼里尽是害怕,他也不会安慰人,只由着她抱牢了他的胳膊。
朱沐阳也有些害怕,碍着东子和苏家女儿才硬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问,你说的好玩儿的就是这些坟头儿?哼了一声说,坟头儿谁没见过。
东子又白了他一眼说,瞪大眼睛看好了,一会儿就有好玩儿的了。跑到苏家女儿身旁拉起她的手说,姐姐别怕,有东子在呢。认认真真的,像个小大人。
苏家女儿一笑,缓解了几分。
此时,四野尽是黑暗,只有这一片土馒头此起彼伏的沉默着,仿佛一只只蜷曲着的沉睡的灵魂,在暗淡的月色下泛着灰白。冷嗖嗖的风一旦吹过,便扬起坟茔间未烧完的纸钱,任它们飘飘摇摇地再觅落地之处。
苏家女儿如同惊弓之鸟,死命贴在汤玉成身上。汤玉成虽然知道这纯粹无意之举,仍不免脸上一阵红热。说只一阵,实在是因为坟地阴气太重,压迫得他透心透骨的凉。
凶煞之地不宜久留。
这个念头刚跳进汤玉成的脑海,耳旁就传来一声抽气。是朱沐阳!


汤玉成慌忙转头,看见朱沐阳大瞪着双眼,抖着双唇说,鬼……鬼……
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黑漆漆的坟间不知何时亮起星星点点的绿光,忽明忽暗。细细看去,竟像火一样升腾燃烧,有一些甚至泛出幽蓝,一簇簇都是鬼气森森。
苏家女儿惊得尖叫一声,汤玉成也是心中一虚。但也只愣了一愣,便立刻把朱沐阳三人都挡在身后。身为兄长,他必须保护他的弟弟妹妹们。
当汤玉成的注意力都放在前方时,冷不防身后想起一道细细的声音说,这是鬼火。
汤玉成本能的脑后一阵麻凉,才想起是小东子。朱沐阳和苏家女儿当然也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东子仍捏着嗓子说,你们知道吗,一团鬼火就是一个鬼,他们都想早早做人,所以从坟墓里钻出来,只要找到替死鬼,他们就又能做人了。
朱沐阳额上手心都是冷汗,白着一张脸死死看着小东子,东子的乌黑眼珠却分外明亮。
汤玉成看着对视无语的两人,冷下脸低喝道,东子,不许胡说了。
东子别过脸哼了一声,嘟嚷道,又不是我胡说,是我妈告诉我的。
那张扬起眉稍的侧脸,像一道白光在汤玉成的脑中闪过,照亮了一个一直暗藏在角落里的念头。
东子讨厌朱沐阳。
所以他从不叫朱沐阳,即使朱沐阳让他叫哥哥他也不叫,不让朱沐阳摸他的头,也不要朱沐阳给的糖糕,还把朱沐阳带到坟地来……看鬼火,说那些关于鬼火的传说。他是故意的。他在戏耍朱沐阳。
汤玉成的沉默引得东子转回头。他迟疑了一会儿,露出孩童的怯畏道,哥哥,你生气了?
汤玉成霎时回神,不禁埋怨自己的胡思乱想。东子才八岁,所有的也只是孩童的淘气罢了,为什么要把一个孩子想得如此可恶?再说朱沐阳虽然娇生却不惯养,从小就很明白事理,也不嫌东子顽皮,能有什么地方招东子讨厌?
想到这儿,汤玉成不觉缓下脸色,说,我没生气,可你再不听话就真生气了。看到东子垂下脑袋,接着说,鬼火也看了,该回家了吧?
苏家女儿连忙附和,快走吧,这地方儿怪害怕人的。这一回,大小两人都没异议。
汤玉成嘱咐道,别急,慢慢走,走得越快鬼火反倒会跟着跑。
于是四个人聚成一团往回走。
眼见就快出坟地,走在前面的朱沐阳突然踩到块石头,身子一歪,整个儿倒在一个坟堆上。其余三人都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拉。朱沐阳自己也伸手想撑起身子,撑到半中间儿,左腕不知被谁抓住。
朱沐阳叫道,哎哟,这是谁的手啊,冷得像冰疙瘩,快松开。
汤玉成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朱沐阳说的是谁。
朱沐阳急道,不松开就帮忙拉一把呀,这么杵着,还让不让人起来。
汤玉成忽然从头冷到脚,苏家女儿和小东子更是大退一步,不由自主地抱成团儿。
他们谁也没拉着朱沐阳。朱沐阳叫快松开的时候,他们就都松开了。
朱沐阳恍然惊醒。不等他低头去看,紧抓左腕的那只冷手猛然一拽,整条左臂嗖地一声陷进坟堆,胸膛和脸也狠狠贴上泥土,只用另一手苦苦支撑。
最先醒过神来的还是汤玉成。他跳起来拉住朱沐阳的胳膊,一边死命往处拽,一边冲苏家女儿和东子大喊,快过来帮忙!
三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敌不过坟墓中的那只手。朱沐阳的身子依旧一点一点的,却不可挽回地向坟里陷去。不多时,已经斜进去半个肩膀。朱沐阳痛苦地昂起头,脖子上绷出条条青筋。
汤玉成知道再不想办法,朱沐阳很快就会没入坟里。可是他修行尚浅,能行吗?
玉成哥,救我!朱沐阳痛苦地呻吟。
看到朱沐阳脸色惨白汗如雨下,汤玉成痛得心如刀绞。他们是吃同一个妈的奶水长大的。这也是他的弟弟。
汤玉成定定神,捏起厉火诀。师父说过,坟墓乃阴死之气汇聚所在,最忌阳热。而厉火诀恰恰导引的是至刚至阳的厉火。
四肢百骸都涌起股股热流,尽数汇聚汤玉成的右掌。黑暗中,汤玉成的右手开始发红发热,有如火炉中的烙铁。如果是师父,一定毫不费力由两掌生出斗大火焰,可他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一步。
攸关朱沐阳的生死,不行也得行!
不顾朱沐阳三人的惊异眼神,汤玉成压后右掌呈蓄势待发。他紧盯着朱沐阳陷落处,深吸一口气,以离弦之势将右掌迅猛插入。穿过厚厚一层土,竟然发现坟堆是中空的。汤玉成的右掌延着朱沐阳的左臂一路游下,在手腕处果然摸到一只手,顺势一抓,坟中顿时传来一声闷闷的惨叫,那只手松开了。汤玉成片刻不敢懈怠,揪住朱沐阳的手用力一拔,两人都抽离了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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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9 发表于: 2009-09-26
快走!汤玉成搀起朱沐阳,急急地道。
四个人相互扶持着,都不敢再回头,只憋着一口气快跑。
耳旁尽是呼呼风声,暗蕴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浊臭腥味儿如影随行的紧跟上他们。汤玉成感到自己的心跳已经快到不能再快,心知三个弟妹也一定惊恐难当。他很想回头看看到底有什么,却又怕一看之后会吓得软倒在地,那么该由谁来保护他们?可鼻间的那股味儿也越来越重,他甚至可以感觉后背被什么隐隐地刮到,一点一点麻痒,就像有人用尖利指甲的最顶端,时不时地轻抓一下他的皮肤,顽皮的,恶作剧的,等着他回头的一刹那。
他只有强稳下心,两眼直直盯着城里传来的明明灭灭的灯火。老城隍庙就在那个方向。到了城隍庙,一切都有师父。
却在这紧要关头。
啊呀!
苏家女儿竟然跌倒了。
汤玉成惊恐地回头,迎面扑来的腥风中,一团黑影向跌坐在地的苏家女儿掠去。汤玉成脑中轰地一声响,等他再清明过来,他已经牢牢抓住对方攻过来的两手,势成对峙。
眼前的人有一双凶戾的眼睛,青黑的面皮,还有一对野兽似的獠牙。
姜……姜大叔?是小东子结结巴巴的声音。
汤玉成霍然明白了。那天槐下鬼风里,他就已经碰到过姜大叔了。一是因为气味,二是因为触感。姜大叔身上散发出的腥气和鬼风里的腥气是一样的,都是鲜血混和了泥土的味道。而他现在抓到的姜大叔的手和那次在鬼风里重创的那只手也是一样的,粘粘湿湿还很冰冷。
姜大叔已经死了吗?可他明明还有气息。如此近的距离,绝不会有错。然而他也绝非常人。
你们快走。汤玉成喊道。
上回是因为有师父的念珠才侥幸得胜,这一回如何逃得过?
朱沐阳叫了一声玉成哥想说些什么,被汤玉成一口打断道,我还能撑一会儿,你们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不如赶紧去城隍庙找我师父,快!
他没有精力回头,而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和姜大叔的僵持上。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衣物摩擦声。他听到朱沐阳说,玉成哥,你一定要撑着!
然后是一阵不齐的奔跑声,渐渐远去。
汤玉成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现在他没什么好怕的了,最坏不过陪上自己一条命。
心里一松,手上也不禁松了劲儿,那双湿冷鬼手一下子抓在汤玉成肩头。他吃痛一呼,肩上好似利刃切肤割肉,连忙再用右掌捏起厉火诀,往姜大叔胸口狠狠一拍。
姜大叔身子一晃,汤玉成乘机往后一跃,转身就跑。可他并没能跑多远,那股厚重的腥气便又沉重地裹上。忽听脑后一阵风响,他回头一看,冷冷的月光下,那青面鬼已伸着如钩利爪凌空直下。
汤玉成可以看见那双凶眼中绿光莹莹,锐利的双爪撕裂冷冽的空气逼上他的双晴。仅差咫尺之距时,脑后传来一声清啸,一团炽红色火焰呼啸着迎头撞上半空中的青面鬼。
嘭的一声巨响,青面鬼发出一声惨嚎,倒飞出去,重重撞上一棵树,顿时口里喷血,枯蚕似的蜷在树下。


师父!除了师父,小城中没有人可以发出这么威力十足的厉火诀。
汤玉成一转头,正见师父箭步奔来,一袭袈裟飘飘扬扬。想不到师父竟来得这么快。
你不打紧吧?师父满面忧心的问,一手扶起他。
汤玉成摇摇头,说,师父,他是姜大叔,救救他吧。
师父看向仍在挣扎的姜大叔,一步一步走过去,直到面前才停下,叹息道,晚了。说罢,扬手又捏厉火诀。
这一掌下去,姜大叔定要魂飞魄散。
汤玉成慌忙一跪,拉住师父求道,姜大叔不是鬼,还有气呢!
师父仍扬着手,缓缓道,虽肉身不死,但鬼气已经周循全身,深入经脉骨髓,除非能换经洗髓,否则,他就注定是个不人不鬼的邪物!
汤玉成一怔,手上不禁软下来,可见师父又要捏诀,连忙又扯住。
师父看着他说,你忘了惨死在他手中的无辜性命了吗?
汤玉成紧抓师父的双手陡然发僵,却仍不肯放手。苏家媳妇儿地哭诉恍然还在耳边,悲悲切切,似断似续。可是……姜大叔还没死啊!
几番挣持,师父脸上忽然现出恼恨,任由汤玉成抓住不放强行捏诀。
炽红的火团再度亮起,以雷霆之势撞击在姜大叔身上。巨大的火光后,只余焦土一片,悠然的冒起几缕青烟。
汤玉成完全被这最干净的消灭震呆了。火光闪亮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姜大叔惊惧的脸。他久久地看着青烟越来越淡,直到听到一声痛苦的闷哼才回过神。
一抬头,师父的景况像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
师父!汤玉成惊慌地大叫,忙不迭地扶住摇摇欲坠的师父坐下。
师父面淡如金,胸前被血浸湿了大片。他的手紧捂着胸口,仿佛想急促喘息,却又勉力不去吸吐。不多时,连脖颈上的冷汗都汇聚成了细流。
汤玉成不懂师父怎么会突然如此虚弱,可他看得明白,师父胸口痛得厉害,连呼吸都很勉强。连忙捏好衣袖,一边帮师父擦汗,一边急切地问,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闭了会儿眼睛,轻轻地道,不打紧,只是……师父该走了。
汤玉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句话,愣了一愣,才想到问师父为什么这么说。
师父缓慢地答道,其实在槐下收伏女鬼的那日,我就知道还有一个邪物跑了。现下想来,大约女鬼取他性命时,他并没有死透,反而吸了不少老槐的鬼气,就此沦为邪物。你还记得当时,女鬼曾说过每当她想离开老槐,就会痛得如遭雷击?
汤玉成点点头。
师父便继续道,那是因为她已经受制于那老槐。看了一眼青面鬼消失的地方又说,他也是。那老槐道行不浅,不过木石类要修到可行可动的地步太过不易,于是它便利用一鬼一邪帮它害人以吸收精血。可惜不巧,一鬼一邪未及害人,先碰上了我。而你那日用我的念珠重创了老槐,恰恰解开了老槐对他的控制,于是他便乘机逃走了。他既受鬼气相侵,就必须藏身阴气重地,再者他又是个活物,少不得要吃东西,栖身的最好地方自然就是这片坟地。如果我没猜错,这些日子,他应该靠生吃尸体为生,既吸收了尸体的阴气,又可维持血肉之躯。所以我一直都注意着这片坟地,否则今天哪能及时赶到。
汤玉成听得冷汗直流。伴着师父无波无澜的叙述,一丝凉气从脚底升起,延着脊梁骨慢吞吞的爬行,把全身都冷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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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玉成稳稳心神,想起一件要事,问,师父看见东子他们了吗?
许是说久了,师父觉得有些累,歇了一会儿才回答,在路上看见了,你放心,他们都好得很,我让他们先回去他们不肯,大概在庙里等着你呢!
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
汤玉成吐出一口气,说,师父,你好点没有,我先扶你回庙里吧?说完伸手去扶师父。
师父却推开他的手,迎上他的眼晴道,师父说过我该走了,只还有最后一着法术想要传你。
汤玉成看着师父坚定的眼神,眼睛渐渐湿润。他低下头说,师父,我不想学。眼泪就那样一滴滴掉在手背上。他想,只要不学完这最后一着,师父就不会走吧?
师父叹道,学不学由你,我都是要走的。本来留在这里,就是想除去这最后一害,其实我早该走了。
汤玉成知道师父去意已决,咬了半晌唇道,师父,你教我吧。
听汤玉成真要学,师父却又犹豫起来,低低地说,其实师父也不知道该不该教你这着法术,论威力,确属上乘法术,可是……
师父没有说下去,直接捋起宽大的袖袍露出左臂。
汤玉成乍看之下,几欲作呕。如果不是长在师父身上,他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活人的手臂。整条手臂像熟蚕一样透明,内里横着一条两三指粗的长条,中间特别粗了一转儿,周围全是粗粗细细的线裹着,都是青黑色,仿佛随时会把脆玉一样的皮肉裂开。再仔细一看,那根长条正是臂骨,较粗的一转儿恰是肘节,而那些密得网一样的线全是血脉。
看着师父诡异的手臂,他根本说不出半个字。
师父微微一笑,却有些惨淡,然后轻轻放下袖袍像往常一样连整只左手都盖住。
天道自有轮回,凡人若想修习奇术就必须遭受应有的惩罚,师父平静地解释,这就是反蚀。越是厉害的法术,反蚀也会越厉害。你还记得师父是怎么封印那棵老槐的吗?
记得……师父用了苍龙。
师父点点头,继续道,师父要传你的最后一着,就是招唤苍龙。招唤苍龙必须以自己的精血为代价,将其种在体内。从种到休内的那一刻开始,苍龙就会和宿主气血相联。我二十岁时在左臂种了一条苍龙,当时它还是一条细小白蛇的模样。十几年来,它一共蜕变了五次,每蜕变一次,就更接近青龙的形态,当然,每次使用它后,对我的反蚀也更严重。那种痛苦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师父如今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样,你还要学吗?
汤玉成跪在师父面前,双拳紧握,最后还是回答道,要学。
师父看着汤玉成,沉默了很久才将招唤苍龙的方法告诉他,又摘下一直缠绕在左掌的念珠说,这串念珠是我后来用来减轻苍龙反蚀的,现在于我也没了用处,你留着吧,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本来该把这袈裟给你的,可师父还有用处……说到这儿,伸手摸摸他的头,眼里到底有了不舍,接着道,师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有的时候,仁慈和残忍一样,也会害死人的……
汤玉成不甚明白地抬头看师父。师父略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汤玉成一眼,转身离去,清瘦的身影很快融入茫茫夜幕。汤玉成仍傻傻地跪了一阵儿,总觉得那落寞的衣袖飘扬声会再度回转。
汤玉成一踏进城隍庙,就听见两道欣喜的声音。
“玉成哥。”
“哥哥。”
朱沐阳带着笑一下子站起来,东子则一头蛮牛似的撞进汤玉成怀里,顶得他胸口一阵发闷。汤玉成看到朱沐阳手上裹了厚厚一匝布条,苏家女儿也紧闭着双眼倚在旁边,本来因师父的离去而有些游离的神魂又紧绷起来。恰在这时,东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死搂着他的腰连气都要背过去。
其实东子只是后怕而已,却唬得汤玉成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战战兢兢地问,这是怎么了,不是都好好儿的吗?
朱沐阳一怔,知道汤玉成想歪了,而后笑道,都好好儿的,妹妹那时受了惊吓晕过去了,我一路背她来都没醒。半路上遇见你师父,给看了看,说不打紧,睡醒了就好。我这手只是被抓伤,师父也帮忙看过了。
又仔细说解了一回遇见师父的经过,汤玉成这才放心。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朱沐阳突然想起了什么,往门口看看,问,哎?你师父呢?
汤玉成只说师父救了他便走了,朱沐阳再往细里问便什么也不肯说了。对于修行的事,他还是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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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子哭了一场,渐渐缓过来,眼泪吧嗒地跟汤玉成保证,再也不这样皮了。
汤玉成没表态,朱沐阳忙跟着说好话道,我看是真的,我这手还是他包的。说着笑嘻嘻地扬了扬那只胖成粽子的手。
汤玉成一时掌不住,噗地笑起来。东子臊得满脸通红,撅着嘴别过脸去。
也许今儿晚上的事未必是件坏事儿。汤玉成笑着笑着,忽然这么想。
略休整了一会儿,汤玉成说,真晚了,赶紧回去吧,怕老爷夫人要满城地找你了。
朱沐阳点点头。
汤玉成背起还没有苏醒的苏家女儿,对东子说,东子,过去扶着些沐阳。本以为要费些口舌,不料东子只瘪瘪嘴,乖乖溜溜(当地方言)地就去扶住了。
汤玉成不觉一怔,微微而笑,越发觉得先前的想法儿不差。
劫后余生的四人出了庙,迎着城里传来的灯火走去,渐渐地却发现有几簇灯火向他们飘来。又走了几步,才看清都是朱府的下人。打头儿的是老管家,提起灯笼遥遥叫了声三少爷,便领着众人紧跑上前。
四个人被十几个人忽拉拉围了一圈儿,老管家只看了朱沐阳一眼就拍腿叫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是……你这是……直急得说不出话,扶着朱沐阳上下前后看了又看,最后才把受伤的那只手搁在自个儿手里,摸也不敢不摸,看又看不着,白白叹了好几口气。
跟着来的下人也都急得跟什么似的。
朱沐阳却笑着说,你看包得这么严实,其实只是擦破了点儿皮。对众人道,都别当回事儿,回去了就回去了,不许添油加醋地告诉老爷夫人,没紧要让他们白操心。
老管家问了一些话,朱沐阳都是避重就轻。
汤玉成知道朱沐阳这是有意为东子掩盖。他本也想尽早把人送回去,不要惊动了老爷夫人,可现在什么都晚了。低头看看偎在他身边的东子,东子正睁圆了眼睛看那乱糟糟的一团人。心想,这回他和东子恐怕不好过了。
果然,老管家捧着朱沐阳受伤的手道,我的少爷,看见你这模样儿,老奴都心疼得紧,更别提夫人。你从小夫人就把你捧在手心儿里,给你喝的茶都要亲手吹一吹,不吹怕烫着你,吹多了又怕凉着你,如今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夫人还不比刀剜了心尖子!这会儿,怕急得在府里哭呢!转过头去狠狠瞪着汤玉成小东子道,你们两个这样撺掇三少爷和苏小姐,等着被扒皮吧!
说罢,硬是亲自背起朱沐阳,另着一个年长下人背过苏家女儿,领着众人转回城里。
进去朱府正厅,朱老爷正在厅里背手站着,朱夫人坐在一旁频频抹泪。一见人回来了,双双调头看过来。汤玉成匆匆一瞥,看见自己父母和东子父母都在,脸色都不好。
朱夫人没等管家放下朱沐阳就大哭着迎上去,摸着朱沐阳的脸说,我的儿,脸怎么白煞煞的,这手……怎么回事儿啊!说罢,也不等朱沐阳开口,一把搂进怀里,调头责怪朱老爷道,我就说不能让孩子出府,那外头儿哪有什么好东西,今儿,你要是听我的一早把他们追回来,孩子们哪里会受这个罪,你这个狠心的爹啊!
旁边的两对父母霎时白了脸,齐齐跑上来按下各自的儿子一同跪好,少不了一番拧耳撕嘴。汤玉成要比东子好过得多,父亲为人温和,从来只骂不打,母亲也少动手,这回挨了几下他也能忍。东子却不同。王叔王婶子手脚实在,每回都打得东子青青紫紫,此时更不例外。几手使下去,东子的脸上耳朵红通通一片,着了火一样。看他扁着嘴不吭一声,汤玉成不舍极了。
两对父母打虽打了,打完也还是要为各自的孩子求情。
朱老爷看在眼里,原本微皱的眉头更紧了些,对夫人沉声道,何必这么早揪心揪肺,问清了再哭也不迟。便问管家,怎么回事儿。
管家垂着手回禀了一些,都是先前路上听朱沐阳说的。
朱老爷吐出一口气,说,你看,原也没什么紧要,值得你这样哭闹不休?我看天色也晚了,及早放孩子们去睡吧。
朱沐阳见缝插针,连忙附和道,对对对,妈,我也真累了,你和爹也早早休息吧。
汤玉成心知朱老爷有意息事宁人,不觉松了一口气。
孰料不及身旁的父母现出喜色,朱夫人横眉道,没紧要?捧起朱沐阳受伤的手遥伸向朱老爷,恨切切地说,都伤成了这样,你怎么还不心疼。又指向仍昏迷不醒的苏家女儿说,这都听咱们说了几时的话了,还昏着。顿了顿,收手就去解缠在朱沐阳手上的布条。
朱沐阳吓了一跳,连忙夺回手,痛得五官挤在一处,朱夫人也跟着脸上发白。
朱沐阳勉强笑着说,妈,你别瞎操心了,真没什么。
这回朱夫人再也不听了,捉过朱沐阳的手臂,飞快地扯下布条。众人一看,都呆住了。
血糊糊的一只手,从腕部到手背皮翻肉绽。
朱夫人痛哭流涕道,老爷,你往日但听我一句,好好管教这帮粗野鄙仆,我们沐阳何至有这等祸事。如今还能不拿出规矩来?见朱老爷不置可否,又是一股火气上冲,连说了三个好字儿,才愤愤道,你做你的仁主厚长,我的儿子我心疼,今日非要一正尊卑。言罢,转身喝命管家着人拖走朱沐阳房中的两个丫头,各打五十。耳听见廊下传来声声惨叫,才指着跪在地下的两家父母骂道,我朱家待你们不薄,却不曾想你们养出这样如狼似虎的两个毒心鬼,竟把我儿引到野外坟地里去,这不是生生要我儿的命么!
汤王两对夫妻登时面无人色。
汤父抖着唇说,老爷夫人,我们汤家几代上承您朱家照顾,再不敢动害主子的心思,如果真是我家玉成窜掇少爷小姐去那晦气地方,让两位遭了罪……汤父含泪看着玉成好久,才把眼紧紧一闭道,这个儿子我就当没生过,全凭老爷夫人处置。说完,一叩到底,又起身昂头道,可如果不是我家玉成起得头儿,也请夫人还我家玉成一个清白!
你……朱夫人一时气结,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父仍直着身子说,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再没有比他更安分守己的,说他带少爷们出去抓鸟儿捉鱼儿,我信,说他把少爷们带去那种地方,我怎么也不信。
朱夫人满脸涨红,向朱老爷怨道,老爷,你看看,这就是你一味心慈手软种下的果,他们眼里哪还有我,哪还你,哪还有咱们朱家!
够了!朱老爷拍桌而立。
满厅里跪着的站着的都唬了一跳。朱老爷鲜有发火的时候。他就是不发火,满县城的人没有不对他又敬又畏,更别提发火了。这会儿,连朱夫人也是一怔,只敢用衣袖擦擦眼泪,嘤嘤地抽泣。
朱老爷略顿了顿,想压下情绪,却又没能压下,急冲冲大步踏完一个来往,定在夫人身旁道,沐阳是你儿子你心疼,难道就不是我儿子了?三个儿子中,数沐阳天资最高,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将来必成大器。我告诉你,等他再大些,我还要送他去东洋读书的,我会不心疼他!孩子受了伤,你不急着想方设法的医治,倒有心把精气神儿花在这儿,于事何补!
朱夫人不依道,难道沐阳的伤就白白受了?这回只伤了手,下回呢?
断没有下回了!朱老爷敛眉怒斥,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必要问清楚,该罚的也必定重罚,可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眼下有什么事儿能比给沐阳请郎中要紧!随后挥手招来管家,命速去请最好的郎中。
汤玉成知道这事儿不得善了了。
郎中在灯下反覆细看了朱沐阳的手,口未开,先长叹了一气。
他一人出了一口气,却叫满屋子的人个个儿悬起一口气。
原先在正厅中的一干人等,早在请郎中的空儿里尽数转移到了朱沐阳的房中,苏家女儿也着人送回了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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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 发表于: 2009-09-26
朱夫人爱子心切,连忙问,怎么样?
郎中神色凝重地说,无性命之虞,只是……只是伤口太深,动了筋骨,恐怕日后不大灵便了。
朱夫人当下泪如泉涌,坐在朱沐阳床旁痛哭得似能呕出心肺来,连声说,这可如何是好,咱们沐阳知书识理,往后岂不是连字也写不了……
朱沐阳躺在床上勉力笑笑,道,妈,你先别哭呀,先生只说恐怕不大灵便,并没说必定不行,就有个不灵便了,我也不是只有这一只手啊……
朱夫人哪里肯听这话,气冲冲道,你还要替那两个冤孽说话!腾地站起身高声叫过自己房里的两个丫头道,少爷要好生休息,你们给我好好儿服侍着,要是少爷再少一根头发,有你们好看。
说罢,也不管那两个丫头吓得手抖脚颤,径自带着一阵儿冷风推门而去。众人也只得跟着,重回正堂。
朱老爷一路都沉默着。朱夫人看了越发有气,问,老爷,现下儿子的手都废了,你这个作爹的怎么还不拿个主意?
朱老爷面色阴沉,一双灼目扫过两个孩子,仍是不明喜怒,呆板地问,你想怎样?
日照阡陌。
黑黄的田地里,一把把锄头此起彼落。
翻好自家田里最后一块土,汤玉成扶着锄头略作喘息。视线有意无意地一扫,落在了不远处的王守东身上——他打着赤膊,正专心致志的干活儿。每一锄下去,地上便是一道深深的坎印儿,扒拉出厚实实一块土团子。
十八岁少年的脸,有努力成长的坚毅,也有稚气未脱的青涩。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微微有些凹陷,显得不合年龄的深邃。
他已经满身都是汗。额上的汗水有几滴渗进眼角,也只是用力眨了眨,手上却仍没半刻的懈怠。背上的汗汇聚成小股的水流,滑过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
十年了。
十年的时间依旧没有磨灭去任何一道伤痕。厚厚的痂掉了,肤色也由起初的嫩红一点点变成现在的淡褐色,可依旧那样醒目的盘踞在王守东的背上,狰狞得像一只多脚的怪物。
汤玉成从那些伤痕,又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血淋淋的夜。
玉成。
汤玉成听到朱老爷沉沉的叫了他一声,便心惊胆颤地抬起头,看到朱老爷背着双手缓缓向他走来。朱老爷一直到立定在他面前,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拿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汤玉成不由得捏了满手心的汗,下意识地展开手掌攥住膝头。
朱老爷这才又说,玉成,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了解你不比了解自家儿子少。说你会带沐阳他们去那凶险地方,莫说你爹,就是我也不信。你老实说,究竟是谁起的头儿?
汤父汤母也都急切切地看着他。尤其汤父只笃定自己儿子绝不会这样胆大妄为,却也没想到会是东子,只一心以为是朱沐阳使出少爷脾气一定要去的,所以更是连连催促汤玉成快说。
要他说实话,那是万万不能的,东子还那么小。只要把这事儿推到朱沐阳的身上,一切就能烟消云散。这些汤玉成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现在,朱沐阳已经废了一只手,就算他不怪他,他又怎么能再把这过错推到朱沐阳身上?
心头几番挣扎,汤玉成不敢看父母殷切的眼神,只看着朱老爷,咬咬牙答道,老爷,是我起得头儿,不敢请老爷夫人原谅,只请老爷重重罚我一个就好。
王叔王婶立即大出了一口气。父亲却是怔了半天,才低下去头闷叹了一声,母亲早已捏着袖口低低抽泣。
片刻的时间,朱老爷眼里的光越来越暗,最终敛眉闭目踱了回去。
朱夫人霍然起身,喝道,来人,给我拖下去好好儿的正正家法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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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3 发表于: 2009-09-26
汤玉成一惊,朱夫人连个准数儿都没给,知道这是存心要他的命了。庭外的两个丫头起先还在哭嚎惨叫,现下早没了声音,只听得见嗖嗖的挥竹鞭声。
父亲头先已表了态,如今再不舍也不能替他求情。只有母亲和王叔王婶儿哀哀地求夫人,东子傻愣愣的看着他,一张小脸上再看不出别的神情。
夫人青着脸道,一百下。见他们还要再求,旋即对王叔王婶不耐道,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儿了,还不快走,再要多嘴,连你家的一起教训。
王叔王婶顿时噤声,看了父亲一眼,连忙拖起东子往外走。汤玉成把眼一闭,只当认命,却听王叔王婶齐齐惊叫了声,就觉一个小小的身子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一睁眼,东子倔强的小脸正正对着堂上二位主子,大声道,不许你们打我玉成哥,是我带他们去的。
王汤两家的心情霎时来了个天翻地覆。
王婶白着脸过来,一面捉东子,一面斥道,你胡说什么,不要小命儿了!少爷的一根儿头发都比你的小命金贵!你跟你哥好,也不能胡说!
东子继续巴在汤玉成身上,接着喊,玉成哥不让去,是我骗他们说有好玩儿的地方,硬把他们带去的。
朱老爷登时道,我就说玉成没有这样野的性子,原是代人受过。
堂上又起一番混乱,但朱老爷有心偏护玉成,最后终是落实在东子头上。
眼见着东子被拖出屋外,又添一道竹鞭声,王叔王婶伏在地上痛哭流泪。朱老爷无奈地一道,不顾夫人不快,对着屋外简短吩咐,莫要伤人性命。便背起手,转入后堂。
汤玉成直到现在还深深记着那呼啸的竹鞭声,和一百下后,东子血肉模糊的背。那时候,连县里最好的郎中都说这孩子定要准备后事了。东子却硬是挺了过来。汤玉成几乎天天守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的好起来,心也一点点的轻快,却也只是开头几天高兴。渐渐的,就发觉东子再没有以前活套,成天抿紧嘴巴,只用一双眼睛沉静的看人。
后来朱沐阳和苏家女儿也不大见得着,有限的几次也由下人看得死死的,按着主仆规矩闲闲几句。没几年,朱沐阳十六岁,果真被朱老爷送到东洋去了。读到整二十回来,正准备年底跟苏家女儿拜拜堂,谁料朱夫人竟得了不治暴疾,两天就一命归西,连冲喜也没来得及。只得又等三年到现在。
直到日头西沉下去,大伙儿才陆续消停。汤玉成一如以往和王守东一道回家,走至半路,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原来是苏家女儿身边的丫头。
她走到汤玉成面前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王守东。王守东二话没有,扛起锄头径自走到前头去了。
等王守东渐渐走远,丫头才开口,小姐正在城外旧城隍庙等你,快些跟我走吧。
汤玉成微怔了怔,也不知道苏家女儿这番是何意图。他心里也知道,如今再比不得小时候,不说男女大防,也有主仆之分,但终究有一丝莫名的牵挂,到底讷讷地跟上了丫头。
既不是聪明人,又何必想烦心事,一切都随意吧。
两人都熟路,不多时就到了。丫头站在门外,使眼色叫他一个人进去。
汤玉成犹疑着踏进旧庙,看见一道窈窕的身影。
苏家女儿一身青葱水嫩的衣裳,两手握着一方白绢手帕娴静地交放在身前。看见他来,浅浅一笑,叫了声玉成哥。
汤玉成看着她笑,木呆呆地问,小姐,找我来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苏家女儿又是浅浅一笑,这一回因半低下头,那笑越发显得恍惚。汤玉成等了一阵儿,也没见她有只言片语,自己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两人便都半垂着头,谁也不看谁,却又谁都不离开。
最终还是苏家女儿打破寂静。
她说,昨儿个老爷并族里的几个长辈合计停当了,说下月初三是黄道吉日,要给我和三哥办了亲事。
汤玉成惊愕地抬起头,脑里一片混乱,久久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苏家女儿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眼圈渐渐发红,嘴上却仍平淡地说,是时候该办了,一拖再拖拖到现在,再也拖不得了。何况又是夫人未了的心愿。听汤玉成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便又接着说,其实当年夫人把我接进府里时,我就隐约知道夫人的意思了,只是那时候还懵懂。本来我想,既已到今天这一步,什么都不用说了,可是……不说不快。如果十年前救我的,不是三哥,而是你该多好。
汤玉成似乎有些明白她在说什么,脑中更加混乱,唯一清晰的就是胸口不知何时有点隐隐作痛。他总觉得苏家女儿弄错了一些事,却无法向她说明。
苏家女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虚空,慢慢平静下来,似乎自言自语地道,虽只一句话,一但说了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如此,我也该安安分分地做朱门苏氏了。说罢,看着汤玉成浅浅一笑,轻轻离去。
汤玉成怔忡了很久。等他清醒过来,四周已经一片黑暗。眼晴有些痛,脸上也凉凉的。伸手一抹,湿漉漉的一片。
一个月后,朱府办了一场大喜事,汤玉成却生了一场大病,昏昏噩噩了数日才好。勉强能进些米粥时,忽然想起几天没见王守东了,一问才知,王守东也已经不见了好几日。朱家办喜事那天,王守东本该随他爹妈一起去府上做事的,谁知怎么也没找到。起先王叔王婶还以为他躲懒去了,现下想来,大半从那天起就不见了。王叔王婶也和姜大婶子一样,多日寻不着难免就倦殆了找下去的心,跟没事儿人一样过着日子。
一切都很平静。
然后,那噩梦似的一天,来了。
五年后。
父母试着给汤玉成说了两三次亲事,都被汤玉成推拒了。无论父母使硬还是使软,都改不了汤玉成的心意,父亲只得作罢,说随他去。
汤玉成偶尔还去朱府,可朱府近年有些不利。先是大少爷出门拜望外省的世伯,一去不回,恐怕凶多吉少。而后朱沐阳和苏氏生的两个孩子接连夭折。眼下苏氏怀上了第三胎,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养大。
朱府祸不单行,外面的议论自然而然就多起来。人们连朱夫人的暴疾都算上,猜度朱府怕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要不就是福祉尽了,否则岂会灾祸连连。更有危言耸听者说,眼前的都不过小冲小撞,只怕大祸还在后头。不过朱老爷对这些流言蜚语毫不放在心上,他说福祸本就难料,何必自已吓自己。
汤玉成也见过几次朱沐阳,每回都是他夫妇二人一起,恩爱非常的模样儿。这时汤玉成就更容易想起王守东,想起以前总是四个人在一起玩耍的日子。
这天,汤玉成觉得身上有些困乏,便早早睡下。翻覆了几回,睡意渐浓,却蓦然听见屋里有人在轻声说话。
这一天,汤玉成觉得身上有些困乏,便早早睡下。翻覆了几回,睡意渐浓,却听见屋里有人在轻声说话,语调哀哀戚戚的,听不真切,好像还有婴儿的啼哭。
汤玉成勉力睁开眼睛,转头一看,惊得坐起身子。
床前不远站着一个人,细细弯弯的秀眉,红红嫩嫩的嘴角。
汤玉成很久才回过神,不敢相信地叫那个人,小姐?
来人正是苏氏。往日爱笑的一双杏眼默默地看着汤玉成,白玉一样的脸颊上蜿蜒着两道女儿红般清洌的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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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4 发表于: 2009-09-26
汤玉成不知为何就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里翻江倒海,生生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
许久,他才硬挤出一句,小姐……三少奶奶,您怎么会在这儿?
苏氏不答,眼里不断有泪珠滚落,延着那两道泪迹淌到下巴,再一滴滴落下,落入黑暗。
又是一声婴儿的哭声。
汤玉成这才看到苏氏手上抱着一个赤裸裸的婴儿,摇首蹬腿哭得很凶。他吃了一惊,问,这孩子……
苏氏这回开了口,答道,是我和三哥的孩子。
汤玉成猛觉一阵宽慰,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略想了想,又想不出哪里不对,便索性放开不管,微微笑着说,都已经生了?看来母子平安,这就好这就好……
谁料不等他说句恭贺的话,苏氏便轻轻地打断道,玉成哥,我马上就要走了,这孩子我只能托付给你了。
汤玉成一怔,问,你说什么?
苏氏只递过怀里的婴儿,说,这孩子,是朱家唯一的血脉……语音未落,人却烟雾一般融入了黑暗。
汤玉成骇然失色,本能地伸手去抓。一时用力过猛止不住势头,整个人向前倒去。
这一跌身上打了个激愣。他睁眼一瞧,原来是做梦做得跌下了床,悬起的心总算缓缓回到原处。他一边喘气,一边用袖口擦汗,擦得整只袖子都湿透了。可是心里还是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安。因为梦里种种都那么的真切。
苏氏的沉默,苏氏的哀伤……还有那个婴儿!
一想起那个婴儿,汤玉成的背上突然变得凉嗖嗖的。他不自觉地绷紧脊背,感受到一股令人心寒的压迫感,尖锐得如芒在背。
几乎同一时间,腕上师父留下的念珠开始发射出紫色的光茫。
汤玉成喉间更觉干涩。师父走后,他一直不敢懒惰,生怕辜负了师父呕心沥血的教诲。可是这些年来,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件邪事,苏家媳妇儿和姜大叔两回,都有师父在。而这一次,真的只有他自己。
四周仍是静悄悄的,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他确信邪物就在身后,甚至有可能就在他背上。一想到这里,汤玉成更是全身僵硬。
僵持中,念珠的光茫渐盛。汤玉成还感觉到从念珠上传来一波波热气,迅速地渗进他的皮肤血脉,很快周行全身。汤玉成忽然有一种错觉,师父从没有离开过,他一直都在看着他,帮助他,这次也不例外。
勇气骤然倍增。
是怨婴!
汤玉成深吸一口气收紧拳头,猛然转身。黑暗中,一双血红的眼睛正与他咫尺对视。心脏陡然一沉,他连忙退后一步,勉强看清了那个悬浮在空中的小小黑影。
是怨婴!
汤玉成迅捷地抓过手腕上的念珠,结印念咒。紫光炽盛间,照亮了怨婴的模样。就这一眼,叫汤玉成硬生生咽下咒语的最后一字。
这婴孩儿分明是梦中苏氏交托给他的。
现在,汤玉成才弄清梦中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对。明明一团漆黑,却把苏氏和她手里的婴儿看得真真切切。
一个清晰的念头白虹贯日般闪现在脑海:刚刚的梦并不是梦,苏氏真的来过!
对怨婴的恐惧霎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不详预感:苏氏梦中托孤,所托之孤还是怨婴,究竟出了什么事?
越想越不安,越不安越心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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