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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被 聚缘v墨 从 『心情文学』 移动到本区(2010-02-20) —
乔贞案卷(更新中)  [转]
这天夜里,三十一岁的暴风城建筑师奥利弗刚从寡妇坎丝帕家里出来,觉得有些冷,就紧了紧领子。在两人吻别之前,他已经答应了下次要给她多带些柴火来。

“贵族们给情人送钻戒,我只能送一捆柴火。”他不由得自嘲了一下。自从在皇家建筑师资格考试中失败后,他已经六个月没有工作了。

他只希望回到家的时候,妻儿已经睡着了,这样他就可以偷偷地到地下室抱出一捆柴火来,预先藏在后院荒废已久的马厩里。

要拜访坎丝帕的家,就必须经过旧城区的割喉小巷。这是他唯一向坎丝帕抱怨过的事情,但是却始终不肯向她说明原因。

今天,正如同往常一样,他在经过割喉小巷巷口的时候,停下脚步朝里张望了一眼。寒冷的风从窄小的巷口吹出来,仿佛一个濒死的人吐露着腐朽的气息。

那儿没有人,奥利弗对自己说,那儿一个人都没有。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在矮人区,他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蜷缩在路口。最近暴风城的流浪汉越来越多了,这些人总是让莱顿想起自己幼小的时候,捧着小锡盘乞食,强行给路过的马车擦车轴,然后索来一点小费,或者是马车主人对着自己腹部的一脚。

走过那人身边不久,奥利弗突然感觉到脚脖子有一种锐利的撕裂感。他的整个身子向前跪倒,就在跟腱断裂的疼痛迸发出来的同时,莱顿的背部又被刺入了一刀,头部不由得朝后仰去。

有人抓住了奥利弗的头发,然后把匕首顶在了他的下颌。

“这是你应得的。”那人说完,抽动了匕首。

奥利弗看见自己的血喷溅在石墙上,就像一桶鲜红色颜料倾入大海。

坎丝帕,他想。对不起。



1


乔贞老了。作为军情七处的探员,能活到五十岁也是不容易,所以这衰老到底意味着什么,他还不清楚。

在这个淡如泉水的下午,阳光里渗透着温良恭谦的风声,城外的大橡树树冠上干燥着鸟儿的白色粪便,而乔贞却在英雄谷里钓那无趣的鱼。他看着鱼漂在水里浮上来潜下去,幻想那其实是马迪亚斯·肖尔的脑袋,鼻孔汩溜汩溜地喷着水朝他求饶:“乔贞先生,您还能干二十年咕噜噜,不,二十五年咕噜噜噜。”

嘁,没意思,乔贞心想。他将鱼竿往上一提,却发现鱼钩挂上了一团乌七八糟的东西,就像一块纠结成团状的抹布。

带头发的死人脑袋?

不,不是。乔贞收回鱼线,让那摊破烂玩意趴在岩石上。那是一件破烂的蓝色上衣。乔贞拎起它,展开来打量了一下,发现无法被河水冲刷的血迹,已经渗入布料之内。

“工作经验带来灵感”——这是他在课堂上常常教诲特工后辈的词儿。于是在这自豪灵感驱使下,他脱衣服跳下了水,而且还不忘先做一整套准备运动预防小腿抽筋。虽然运河的水不是那么清,但他还是立刻瞅见了其中无处不在的小鱼,不由得暗自咒骂:“那鱼竿也太不好使了。”

没潜水多久,他就发现了那具男尸。它被粗麻绳绑得严严实实,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河底的一块大石上。河水对视线的扭曲,让它从远处看上去恍然一张扭曲的军旗。在乔贞靠近它之时,一条小鱼从它的嘴洞里游了出来。

尸体正面没有明显的外伤,乔贞游到了后面,才发现那刻在尸体背脊上的两个大字:V3。这两个字大约是用四刀刻成的,刀痕很深。浸泡得浮肿苍白的皮肤,加上这刀痕,就像是产生了断裂的冰层。一缕被拉扯出来的皮肉挂在”V”的最下方。

这时候乔贞憋气已经到了极限,赶忙浮上水面,鼻孔里突然冲入的水让他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暴风城的治安队伍工作效率还是挺高的,运走尸体的时候没有引起太多平民的注意。乔贞接过一个卫兵递给他的毛巾,擦了擦脸。

“那个人我认识,”乔贞心想,“那个标记我也认识。”

“乔贞大人,那个你用完了吗?那是治安队的公物……”卫兵怯生生地指了指还贴在乔贞面上的毛巾。




2


看着治安队的马车消失在旧城区的方向,乔贞才想起来,今天该到埃林·提亚斯的奶酪店里去取自己老早就订购了的奶酪。

埃林小乔贞四岁,但是却已退休了。几十年来,两人一直搭档干活。

“爸爸在二楼,你自己上去找他吧。”埃林的女儿伊莱恩在柜台前不抬头地说。

“哦。”同事的这位漂亮女儿一向不大爱打理乔贞,他也只好干巴巴地点了点头,便来到店里的二楼。

当乔贞推开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埃林手忙脚乱地把什么东西包裹起来,回头说了一声“啊,你来了”,然后马上把包裹递给了乔贞,“这些就是你的份儿,拿着。”

乔贞掂了掂包裹。

“这儿有5磅?”

“你怀疑我没给足量?难道多年的侦探生活让你学会把老朋友也当成嫌疑犯了?你太让我失望了,乔贞……”

“没这意思。你这儿有点东西,埃林。”乔贞指了指埃林的左边下巴。

“哪?”埃林一手指抹上了自己下巴上的奶酪渣,连忙在裤腿上擦了擦,“噢,谢谢。”

拿到了奶酪,但乔贞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进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说:“你还记得两个星期以前发生在矮人区的那起案子吗?”

“当然记得。建筑师奥利弗被人抹了脖子,犯人用他的血在墙上涂写了两个字——是什么字来着?”

“类似的案子今天又发生了。”

“什么案子?怎么个类似法?”

“运河里发现一件尸体,背上被刻了‘V3’两个大字,字迹就和奥利弗尸体旁边发现的一模一样。”

“背,背,”埃林用左手绕到自己背后,皱着眉头想像那儿被刻上字是什么样子,“噢,那一定很痛。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这肯定不是独立的案子。恰好,我认识第二个受害者,他名叫莱顿·方达罗恩,是在人口审计处工作的……”

“别说你想插手。这事儿还不一定归军情七处管,更不用说马迪亚斯现在对你的态度了。”

“今早上他很明白地跟我说了,感谢我一直以来的贡献什么的。”

“那个混小子!不过我看他也说得没错。你老了,乔贞,我俩都老了,”埃林说。“记得我俩曾经为了追逐某个巨魔,一口气爬了丹莫罗的两座雪山么?现在肯定是做不到了。老头子该做的事情就是享受生活。”

“我知道,我知道。”

埃林吸了吸鼻子。“恩,我女儿的羊肉汤快煲好了。留下来吃晚饭怎么样?”

“算啦,”乔贞起身了。“我觉得伊莱恩今天对我特别没好感。”

埃林把乔贞送到了店铺门口。夕阳的余晖像淡淡的金色海潮,覆在暴风城民居的顶头上。

“乔贞,知道伊莱恩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埃林说。

“你终于打算告诉我了?”

埃林叹了口气。

“从伊莱恩小时候开始,你身上的血腥气就让她感到不安。”埃林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们俩都是做脏活的人。但是在工作完成后,我必须让自己变回一个普通人,不然女儿不会拥抱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能够明白。”

“乔贞,你是很敬业,很努力。但是你却把为军情七处卖命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你对自己身边的人太刻薄了。看看你!五十岁了,没有妻子,没有孩子。这不是你应得的生活。”

“埃林,或许你不是第一个向我说这些话的人。”乔贞的手指搓着奶酪包裹的边缘。

埃林又叹了口气。

“关于这件谋杀案,作为老朋友,我想劝你,放弃吧,过正常一些的日子。”

“谢谢你的意见,”乔贞点了点头,“还有谢谢你的奶酪。”

然后,他就离开了,随着隐去的阳光一同走进暴风城的小道。




3


这天下午,乔贞敲开了坎丝帕的家门。从半开的门缝里,出现的是一张憔悴的女人的脸。

“您是坎丝帕·莫菲利女士吗?”

“……是的。”

“我是为军情七处工作的。关于建筑师奥利弗·山德尔,我有些问题想问您。”乔贞正在努力搜索合适的词汇。

坎丝帕沉默了好一会儿。“你应该去问他的妻子和儿子。”

“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了,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相信我,让我问完问题,远比打发我走要来得方便。”

“……请进吧。”坎丝帕拉开了门。

屋子里的陈设很简陋,但是也很洁净。乔贞在屋子中央的饭桌前坐下,坎丝帕没有给他上茶,只是心神不定地坐在他对面,十指绞在一起。

坎丝帕不是一个富有吸引力的女人,远远不及奥利弗那有一头金色波浪般长发的妻子。而且因为在好几处公共设施的食堂兼职,长时间的烟熏火燎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

“那么,”坎丝帕说,“你想问些什么?请快一些,我呆会还有活要干。”

“奥利弗和你,是在两年前认识的,对吧?”

坎丝帕显得很惊诧,然后点了点头:“是的。”

“据说你们在相识一个月后,就开始幽会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追求我。”坎丝帕显得有些不自在,但又没有回避这个话题。“他是一个建筑师,而我只是一个负责大锅饭的寡妇,还比他大三岁。这真的很难……拒绝。”

“你是怎么和他认识的?”

“那时候,我替石工兄弟会做饭,午休的时候再把饭菜分发出去。他很引人注目,因为建筑师们有专用的高级食堂,他却每天到我这儿来领定量的午饭,然后和工人们一起吃。我很好奇,就鼓起勇气,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回答了我。就是这样。”

“他为石工兄弟会工作?”乔贞查过奥利弗的个人官方履历,但完全没有提到这一点。

“他当时是兄弟会的副总工程师。当那次叛乱发生的时候,我非常担心他也会卷入其中……毕竟那么多人都被杀死。太可怕了。”

“是的,范克里夫掀起的叛乱……那真是一场灾难。”乔贞停顿了一下。“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他可以在叛乱中置身事外?”

“先生,您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您可是军情七处的……”

“无论你知道些什么,告诉我。而且,你不会因为你的话而招来任何麻烦。”

坎丝帕磨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盖,显得非常不安:“奥利弗把范克里夫的计划,告诉了暴风城的一位伯爵大人。当然,他只是告发了自己所知道的那一部分而已……在叛乱前,那位伯爵大人把他藏了起来。”

“那位伯爵允诺他什么奖赏吗?”

“他……他没有给我明说过,但是我想大概是皇家建筑师的资格吧。因为在事发前,他曾经对我说了成为皇家建筑师的种种好处,还说自己一旦获得资格,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我在一起了。”

乔贞皱了皱眉头。“和他的妻子离婚,正式迎娶你?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是的。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吓坏了。要知道,他的妻子可是一位家世显耀的小姐。”

正因为妻子身份显赫,所以奥利弗才会需要一个皇家建筑师的身份,不要说离婚,至少在面子上过得去。这顺理成章,乔贞想。

虽说如此,但做一个叛徒永远是危险的——无论你背叛的是哪一方。奥利弗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坎丝帕突然激动了起来。“事后,奥利弗说过很多次,他很内疚……他七岁以前一直都靠乞讨和拣垃圾过日子,八岁以后进了孤儿院,才有机会读书,做了建筑师。他总觉得那些领着微不足道工钱的人是自己的弟兄,所以才不用高级食堂,和他们一起用餐。但是……”

“这么说,奥利弗为了和你在一起,甘愿背叛自己多年来认同的弟兄。”

坎丝帕显得很窘迫,不发一言。

最终,奥利弗并没有得到皇家建筑师资格。这是官方档案中无法抹杀的东西,所以乔贞很清楚。这并不奇怪,因为做叛徒的酬劳是不可能被保证支付的。

“非常谢谢你的合作。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乔贞说,“你爱他吗?”

坎丝帕抬起头,面色苍白。她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乔贞。

“我想我问得非常明白了。你爱奥利弗·山德尔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问?”从这微弱的声音看来,如果说她刚刚大哭过一场,也是可信的。

“毫无疑问,奥利弗是深爱你的。他愿意为了你,放弃自己的妻子,背叛自己的弟兄。且不论这样的决定是否正确,但是对你来说,和皇家建筑师结婚实在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是最后,结果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圆满,你心中多少会有那么一些失落吧?”

“你在暗示什么……?”坎丝帕的音调升高了一些。

“事实上,在奥利弗遇害的那一夜,有人看见他从你家……”

乔贞这句话没说完,坎丝帕就把一个茶碟狠狠地摔在了他的臂膀上。她猛地站了起来,几乎要把桌子掀倒,失控地大喊着:

“奥利弗已经死了,先生,他死了!我尽力想把这个事实忘记,但是你却强行要我记起来……而且你明明知晓一切,却还要问我爱不爱他!什么样的冷酷心肠让你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天哪,你甚至怀疑是我把他……你是一个恶魔!恶魔!”

坎丝帕脚一软,跪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哭泣,也并不在意乔贞是不是还在自己屋里。

乔贞走出了门。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不认为坎丝帕有足够的动机杀死奥利弗,但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他不得不做。和坎丝帕类似的充满伤痛的眼神,他已经见识过太多。



4


这天夜里,乔贞来到了猪和哨声酒店——他最常光顾的地方,老板是大卫·朗斯顿,当初开这家店子的时候从乔贞那借过钱。不过今天在店里的只有老板娘舍尔莉·朗斯顿和她的女儿妮可·朗斯顿。

“大卫到哪去了?”乔贞对正在柜台前清闲地读着一本小书的舍尔莉问道。

“订购一箱月光酒迟了半个月都没到,他自个儿去催了。今天想点些什么?乔贞。”舍尔莉说。她四十五岁,风韵犹存。而她的女儿妮可,更是公认的大美人,不过这样一个美人二十五岁了还没结婚,多少有些不平常。

在妮可给乔贞上菜的时候,他一直从侧面看着她浅绿色的深邃眼睛。

“别那样盯着我女儿看。”舍尔莉说。“对你来说,她太年轻了。”

“我只是觉得,她和你年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乔贞又回头看了看走向另一桌的妮可的背影,然后执起了餐叉。

“恩,真是美味。”嚼着煎肉排的乔贞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今天你哪根筋不对了?不仅话多,而且还称赞起我们小店的菜色来了?”舍尔莉说。

“舍尔莉,”乔贞说,“后天是你的生日吧?”

“……”

“大卫和妮可一定会替你准备一个完美的生日宴会。不过,我想,我大概也能给你准备一些东西……你看怎么样?”

舍尔莉叹了一口气。“乔贞,你还真有心。是谁说话刺激到你这根木头了?”

“我只是问你愿不愿意接受我准备的生日礼物。”

“如果是二十五年前,甚至十五年前,我会说‘是’的。但现在不同了。我们都不年轻了,乔贞。有的事情过去了,就不该再把它给唤回来。我俩之间已经结束很久了。”

“是啊,大卫从我身边偷走了你。”

“够了,别说了。天啊,我都已经结婚二十五年了,你……”

“舍尔莉,虽然我老了,可是我不蠢。你对我做的事情并不公平!”

乔贞没有预料到自己的音调高到吸引了旅店里的所有人。舍尔莉捂住嘴转过身去,当作没有和他说过话的样子。而妮可那充满疑虑的眼神,更让乔贞感到十分不自在。他连忙离开了旅店。这时候,一阵凉风从狭窄的过道中袭来,他打了个寒战。

这不是你应得的生活。昨天埃林·提亚斯说的这句话,在他大脑中回响。



5


近来,达寇总是过得提心吊胆。从军情七处那儿领来的一百个金币已经花得只剩零头,一度依靠这些赏金沉湎于酒色的他,算是再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穷途末路。

这天夜里,他被舍尔莉从猪和哨声酒店里赶了出来——因为没带够酒钱。那是他喜欢的店,因为他可以偷瞄着妮可·朗斯顿,幻想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婆娘,什么嘴脸。”他搓着被舍尔莉扭得发红的手腕。

路边有个乞丐将手伸向他,满以为这个曾经大大方方扔给自己一个银币的人会再次展现慈悲,但是达寇一脚踢在乞丐脑袋旁边的墙壁上。

“愚蠢的废物,渣滓。渣滓!”

留下这一句咒骂,他便沿着河岸,摇摇晃晃地晃荡。

他迷糊的眼神不时瞟过河面,那其中有他扭曲的倒影。

突然间,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看到另外一个影子就在自己的影子后面,几乎就要重叠。

他猛地回头,但是没有看见任何人。

“狗屎——”为了掩饰心中的不安,达寇大跨步向前走去,但是他清楚,困扰自己多时的那个梦魇再次出现了。被他所背叛的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无数次让他在睡梦中惊叫着醒来。

但是他无法阻止自己的眼神时不时地瞟向河面。跟在他背后那影子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他的耳朵根竖了起来,脚步愈发仓促。

“喂,你!”

这突如其来的呼唤声,差点让达寇惊叫起来。当发现叫住自己的是卫兵的时候,他心想:“谢天谢地,是个活人。”

“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卫兵走上前来。

“只是想回家,先生。我刚从猪和哨声酒店出来。”

“看上去你似乎情绪不太正常。报出你的名字。”

“我是……”

卫兵打断了达寇的话。“啊……我认识你。你叫格拉姆……不对,达寇是吧?那个带着我们的军队找到范克里夫藏身地的迪菲亚叛徒?”

“是的,长官。是我。”

“我听说你拿到了一百个金币。那可值得上我半年的军饷。不过你这模样,并不像过得很有余裕的样子……算了,既然是你,那我就不追问了,谅你也不敢惹什么事。”

“那是自然,长官。”

“好了,你走吧。以后不要这么晚在外面游来荡去。”

“谢谢,长官。”嘴上这么说着,达寇心里想的是“又一个空吃粮不会办事的渣滓。”

见过一个活人,他暂时抛却了关于那梦魇的想像,吐了一口唾沫大跨步走起来。在运河区桥段前的拐角,就在他脑袋里算计着怎样用最后的一点零钱去地下赌场碰碰运气的时候,一只手从墙壁的阴影后探了出来,将他一把揪住,蒙住他的嘴,将匕首捅进了他的心脏。

达寇在临死前,死死揪着对方的袖子,嘴巴朝前努着,吐着血沫,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对方割下了他的舌头,刺在匕首上,蘸着血在墙壁上涂抹出两个大字:“V3”。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两个血字会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显得更为鲜烈。


正是在看到达寇尸体的时候,乔贞才将这桩系列谋杀案和范克里夫这个名字联系起来,因为他认识达寇——那一百个金币的赏金就是从他手里递过去的。




6


乔贞来到暴风城人口普查办事处,调查第二名死者——人口审计员莱顿·方达罗恩的情报。他不断的逼问,弄得皇家代理人巴瑟罗尔满头大汗。

“是的,是的!莱顿确实因为犯过错,而被降职。但是这能成为他被谋杀的理由吗?完全没有道理!”

“看起来对于他的死,你感到很不安。”乔贞说。

“不安?是吗?当然,我当然很不安。如果你每天对着这些数不清的逃避兵役人数审查书,你也会不安的。”

“我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巴瑟罗尔。而且你知道我是为谁工作的。但是你看,我很有友好地用私人身份来找你打听这些事,所以你最好明智一点。”

这类不动声色的威胁通常都很有效。

巴瑟罗尔搔了搔光秃秃的脑袋。“你保证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圣光在上……”

“天哪,巴瑟罗尔,你还小吗?难道我们是在玩猜谜游戏,而不是在进行有关于一桩凶杀案的调查?”

“好吧,”巴瑟罗尔说,“莱顿被降过职,是因为他故意误报了石工兄弟会成员的人数。”

又是石工兄弟会,乔贞心想。

“那是在范克里夫那混小子没有扯反旗的时候,石工兄弟会和他们的家眷,一同住在旧城区。当时工程管理处按照人数给石工兄弟会发放生活费,莱顿依照某个人的意思,将兄弟会的人数缩减了再上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这样吩咐他误报的‘某个人’,就能从那笔款子中抠一些油水了。”又一个顺理成章的结论。

“我告诉你,那笔款子可不少!不过必须声明一下,我可没有参与。后来事情被捅出来了,遭到惩罚的只有莱顿一人。毕竟某个人是动不得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你是个好人,而且非常诚实,巴瑟罗尔。我需要知道的就这些了,继续忙活你的吧。”乔贞转身打算出门。

“乔贞,等等。”

“什么?”

“呃……”巴瑟罗尔似乎有些犹豫,“你觉得这是范克里夫的余党在报仇吗?”

“我只能说,现在不能否定这个猜想。你看上去有些害怕,巴瑟罗尔。是不是还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没有了,乔贞。我并不是害怕。只是这屋子里怪气闷的……”

奥利弗·山德尔,莱顿·方达罗恩,达寇——三个死者都与石工兄弟会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乔贞实在找不到第七军情处将这桩系列谋杀案搁置不管的理由。马迪亚斯·肖尔的调查员们仅仅是走个流程,远远比不上乔贞如今了解的程度。

迪菲亚兄弟会的巢穴早已被捣毁,而范克里夫也被处死已久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这起系列杀人案简直就是对第七军情处的直接挑衅——

“我不能用这种先入为主的结论去考虑。”乔贞暂时中止了自己大脑中的推断。

此时,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宅子。他没有点蜡烛,苍白的月光从窗口探进来,照射在他养着的黑猫背脊上。黑猫鼻子前的浅底锡盘里有一根干巴巴的鱼骨头。

乔贞肚子饿了。他拿起一块一直搁在桌面上的面包,抹了点黄油就吃起来。吃完后,他拿起了黑猫的浅底锡盘,把那根鱼骨头扔掉了,然后来到水池子前洗那留下了不少小虫排泄物的盘子。

水池前挂着一面小方镜。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前额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嘴角的皱纹已经掩盖了年轻时候留下的一块伤疤。他褐色的眼睛仍然是有神的。

“镜子。”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锡盘往水池边一扔,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拓着“V3”符号的纸条,看它在镜子里面的倒影。

他老早就觉得“3”的笔画过于平直,现在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镜子里的纸条,分明写着“EV”两个字母。

Edwin VanCleef(艾德温·范克里夫)。



7


几十年来,乔贞一直和埃林搭档干活,每当有什么独到、有价值的见解,就会马上提供给对方。现在,他忘记了埃林劝他放弃这起系列谋杀案的忠告,兴冲冲地跑到了埃林奶酪店,却发现大门紧闭。

在高喊数次仍然没有得到回应后,埃林的一个邻居小心翼翼地出现在乔贞面前,告诉他:“埃林昨晚上在自家店门口不知被什么人袭击了,现在正在医院里呢。”

在医院病房门口,乔贞首先面对的是老朋友女儿的冷眼。

“你来这儿做什么?”伊莱恩·提亚斯双手交叉在胸前,毫不客气地挡住了入口。

“你父亲在里面吗?我想见见他,伊莱恩。”

“你来我家取奶酪那一天,对我爸爸说了些什么?”

“只是一些闲聊。”

“你最好告诉我。”

伊莱恩显得咄咄逼人,乔贞这么多年来也早已习惯了。但是对于好友的女儿,他始终没办法让自己的态度强硬起来。

“伊莱恩,你在做什么?让乔贞进来!”屋内传来了埃林的吼声,然后接着两声咳嗽。伊莱恩一脸不情愿把身子从门口往屋子里面挪。

乔贞进入了单人病房,看见埃林躺在病床上,脑袋上和胸前都缠绕着渗血的绷带。虽然面色不大好看,但比起普通病人,他还要显得精神得多。

“坐这儿,乔贞。”埃林拍了拍自己病床的边缘。

“发生什么事了?”乔贞在病床边坐下,说。在他的记忆里,这远远不是埃林受伤最重的一次,而他也无暇表达累赘的关心。

“乔贞,这……”埃林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转过头对女儿说:“伊莱恩,你出去。不要听我们说话。”

“爸爸……”

“听话,乖女儿。”

“……不要太劳累了,您还得休息。”伊莱恩不情愿地走出了病房。

“好了,乔贞,现在只剩我们两人了。你看上去肯定不是专门为了探病而来的,除了我的受伤,大概还有别的东西让你觉得更有趣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乔贞说。“但我现在需要知道你发生了什么。”

埃林稍微坐起了身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袭击。那个人一直隐藏在阴影中,还穿戴着一身黑色的斗篷,似乎是有计划地不让我看见他的脸。我唯一看见的是他刺在我身上的刀——那玩意在黑暗中也闪闪发亮。”

“你被刺了哪里?”

“前胸,幸好我及时截住了。脑袋上这些伤是我后来撞到了墙角给弄的。当时,我身上恰好带着切奶酪用的刀,虽然不怎么锋利,但是却很幸运地把他的刀打掉在了有光线的地方。那时候,我清晰地看到刀面上刻着一个字母——J。我想拿到他的刀,但是却失败了。那家伙速度很快,而且力大无穷。幸好我乘他弯腰拿刀的时候,在他身上捅了一下,然后他就逃走了。如果是在十年前,这家伙能逃得掉才怪——”

“J?”

“是的,J。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看你这副表情——你该不会把我这事儿和那起系列凶杀案联系起来了吧?”

“实际上,”乔贞说,“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在把自己的调查结果说出去之后,乔贞面对的是埃林那“不可置信”的表情。

“乔贞,你前面说的我都懂,比如三个死者和兄弟会的关系——但是那个‘反写的EV’,听上去太不合情理了。”

“它本身确实不合情理,但是它并非独立存在的。埃林,你的思维能力还没有退化吧。”

“你是说有人在为范克里夫报仇,并且留下了艾德温·范克里夫的名字简写做暗示,又出于不知什么古怪的原因,还非得把‘EV’反写成‘V3’来迷惑别人不可?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吗?”

“这其中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我要找出这个原因。还有,说实话,我觉得你就是杀手的第四个目标。你没有死,他还会再来的。”

“如果我是第四个,你也许就会是第五个。和范克里夫被处刑有关系的人至少有一二百,你不觉得凶手目前为止的做法太有随意性了吗?”

号称不插手这件事的埃林,此时也不由自主地和乔贞分析起来。

“没错。所以暂且不提及你,至少在那三人之间一定还有别的联系。”

“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阻止你了,”埃林说。“你就好好干吧。小心一些。”

出了医院后,乔贞找到了几个曾在自己手下做事,并且很忠心的后辈,让他们安排人日夜守卫埃林的病房。事实上,埃林的受伤,让他抓住凶手的心变得更为急迫。

他回到家,将到目前为止的情报都详细整理了一遍,然后在一张纸片上写下总结。因为不是要交纳给官方的报告,所以他用“这样的事件,仿佛让人联想到,某个作恶多端的人成为幽灵,展开了恶毒的复仇”这一个人色彩颇重的句子做结。他将这张纸片揣在怀里,就像揣着一张奖状,然后去了猪和哨声旅店。

舍尔莉似乎不那么欢迎他。非常难得的,乔贞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醒过来后,他发现自己已经被移到了一个不会打扰其他客人的角落。他再次怀着羞愧和失落离开了酒店,回到家后伸手去掏那张纸片,却什么都没有掏到。

纸片丢失了。

三天后,一个关于“范克里夫的幽灵复仇”的流言就从乞丐群体中传遍了暴风城。一方面是平民和部分贵族的人心惶惶,一方面是某些范克里夫暗中支持者的蠢蠢欲动,他们想当然地相信着“某个能继承领袖光荣的人出现了”,就连暴风城周边的迪菲亚残党也开始了新的活动。很快地,暴风城下达了全城禁严令。

乔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犯下了这么愚蠢的错误。




[ 此帖被聚缘v月下葬莲花在2009-05-20 03:24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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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 发表于: 2009-05-20
一个月内,没有发生新的谋杀案。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乔贞家那紧闭的破门被巴瑟罗尔敲开了。

“你看起来气色不大好啊,乔贞老兄。”巴瑟罗尔说。

“你竟然主动来找我,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么一句不大搭边的问候吧?”乔贞仍然记得向巴瑟罗尔询问第二名死者——莱顿·方达罗恩的情报之时,他脸上那副难堪的样子。

“喔,你的猫养得很好呢。胖得就像怀孕了。”巴瑟罗尔逗弄着阳台上睡着的黑猫。

“它是怀孕了没错。”

“我觉得,你这儿应该栽些盆景……”

乔贞猛地把巴瑟罗尔进来后没有关上的房门一摔,发出的剧烈响声吓了巴瑟罗尔一大跳。“够了,别跟我来这一套。你到底想说什么?”

“对不起,我……只是有一些心不在焉,”巴瑟罗尔显得很尴尬,然后在桌前坐下,“这一个月来我过得很难受,乔贞。凶手还没有抓到,而我的同事整天都在谈论着‘范克里夫的幽灵’,让我心神不定。我一直害怕着,自己会成为下一个……”

“对,那是有可能的,”乔贞一半认真一半自嘲地说,“反正我还没有发现前三个受害人有什么真正的联系。如果凶手的网撒得够大,你是绝对逃不掉的,巴瑟罗尔。有一天,你的尸体会被发现在随便哪个屋檐下,除了墙壁上那大大的红色‘V3’之外,你剩余的血都被放空了,流到阴沟里。”

“我的天哪,圣光在上!”巴瑟罗尔被吓住了,而这正是乔贞想要的反应。

“圣光不能救你。”

“我希望你能早日找出凶手,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我本来是该一直保守着秘密的,但是如果对你有帮助的话……”

“你说吧,我听着。而且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

“好吧。”巴瑟罗尔咽了咽口水。“艾德温·范克里夫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他叫戈塔罗·范克里夫。”

这是乔贞这么多年来的工作中最让他出乎意料的情报。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仔仔细细地吸取进巴瑟罗尔说的每一个字。

在二十七年前,一个让流浪汉难以支撑的雪夜,还未满月的范克里夫兄弟被弃置在暴风城孤儿院的门口。他俩被裹在同一块薄薄的毛毯里,两个人的手指上都套着一个纸环,上面写明了他们的出生日期和姓名。当孤儿院的女工发现他们的时候,两人都只剩一口气了。

女工不知道他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所以就擅自按照重量来划分了。较瘦弱的戈塔罗·范克里夫成了弟弟。

这不仅仅划分了他们的辈分,似乎也划分了他们的命运。哥哥艾德温极其聪慧,被引荐到一家正式的小学,领取了全学年的奖学金。而弟弟戈塔罗却呆笨、愚痴,常常受欺负。

但是,在十五年前,也就是两人年满十二岁的时候,戈塔罗却消失了。

“消失……?”乔贞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千真万确,是真正的消失……!没有任何记录,没有任何当事人……他就这么消失了。我是人口普查处的皇家代理人,如果是连我都要隐瞒的失踪人口记录……天啊,这件事总是让我感到害怕。”

“喝口水吧。”乔贞把一个水杯移到巴瑟罗尔面前。

巴瑟罗尔只喝了一小口,却还是差点呛到。他无法控制自己越来越激动的情绪。

“老实说,当我从你这儿了解到这起谋杀案的时候,我脑子里最初的想法就是‘说不定这是失踪的弟弟在为哥哥报仇’。但是近来,这个想法变得越来越清晰、可怕,我已经失去了对它的控制……我会想,我们杀死的那个范克里夫,真的是艾德温吗?还是说在十二岁时失踪的才是艾德温?而连杀三个人的凶手,又是哪一个呢?这一对兄弟到底有没有真的存在过?真相到底是什么?到我被杀的那一天,会是谁把尖刀刺入我的心脏呢?……”

他捧着杯子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乔贞,帮帮我。我已经连续做了一个星期的噩梦了……”

“我会尽力的。”乔贞说。“巴瑟罗尔,你是皇家代理人。你不能让自己此时的情绪被其他人发现。”

“我说过会告诉你一切……还有最后一件事情。二十七年前将范克里夫兄弟拾回来的女工还活着。一个月前,她刚刚搬回暴风城,继承了死去丈夫的大宅子。她的名字是格申娜·普林斯切,去找她吧,乔贞,或许你可以得到你需要的东西。这样的噩梦,我已经无法忍受下去了……”



9


乔贞不知道格申娜·普林斯切的具体年龄,但看上去她已经有七十余岁了。

替乔贞开门的是一个不苟言笑,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他叫提森,是我的仆人。”格申娜以老年人特有的和蔼语气微笑着说。

如预想中一样,乔贞并没有从格申娜这儿得到更有用的情报。这和她是否在撒谎无关。

“我带过不下三百个孩子,但即使如此,”格申娜说,“对范克里夫兄弟,我还是记得非常清楚。兄弟俩都是听话的好孩子,虽然弟弟戈塔罗脑筋不太灵光……”

“对于他的失踪,您怎么看?”

“我当时很伤心,哭了好几天。在知道艾德温叛乱以后,我又哭了……简直不敢相信那孩子竟然会成为这样的人。对了,我还留着孩子们送给我的一些东西,其中也许有范克里夫兄弟俩的。您想看看吗?如果对您有用的话……”

“我希望能看看,非常感谢。”

格申娜让仆人提森把乔贞带到了屋子二楼。在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小隔间,门上挂着一把腐朽已久的锁。

屋内非常狭窄,并且充满尘灰。洋娃娃,皮球,小纺织品……等等让人联想到童年的东西,全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格申娜没有上楼来,只有提森在门口等着。乔贞因为他投射在自己背上的目光而不自在。

“乔贞先生,时候晚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提森说,“太太要休息了。不管有没有找到需要的东西,您都该走了。”

“好吧,我……”乔贞无奈地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本堆在木门背面的蓝皮薄笔记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将笔记取到手中,封面的姓名栏上写着:

“戈塔罗·范克里夫”。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来,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无法辨认的符号——起初他是这么想的,但是片刻后,他才真正弄明白。

所有的文字都需要用一面镜子才能阅读,就像“EV”被写成“V3”一样。

这是一本全部用“镜像文”写成的日记。

如果这时候有一面镜子,乔贞将会看见自己的表情有多么惊诧。

“先生,你不能把那东西带走。现在,你该回自己的家里了。格申娜太太不希望被打扰。”提森的眼神毫无说服余地。

乔贞有一股打昏提森,然后把日记本偷走的念头,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在回家的路上,两个范克里夫的形象在他大脑里重叠起来。

“戈塔罗还活着,”他心想。“失踪这十多年,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但是如今他要为自己的哥哥报仇。现在的首要问题,是找到他的下一个目标……”



10


每当觉得案子获得了重大进展的时候,乔贞就会到猪和哨声酒店庆祝一番。这次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酒店后的小巷,正好看见妮可·朗斯顿从店后门出来,往门前沟里倒一盆脏水。

在离她还有十米的时候,乔贞突然心血来潮地想问问她的父亲,也就是大卫回家了没有。他刚刚开口,便发现一个黑影从妮可身后猛地蹿起,把她扑倒在地。

乔贞大喊一声,便朝前奔去。那个黑影站了起来,很快逃掉了,乔贞本想追上去,但是妮可的哭叫声却把他的脚钉在原地。

舍尔莉听见女儿的哭声,也从后门出来了,看见乔贞在场,便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乔贞,你……对我的女儿做什么了?”

幸好,解除这个误会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而妮可除了摔倒在地的时候扭了脚以外,并没有受什么伤。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乔贞帮着舍尔莉把她搬到了卧室里休息。舍尔莉把客人全部赶走,然后关了门。

“乔贞,你也走吧,妮可只是被吓住了。我来照顾她就可以。”

“那么,我……”

乔贞正要离开的时候,妮可却带着哭腔说:“不,妈妈,你不要赶走他。我有事情要对他说。”

“妮可……?”舍尔莉满肚子疑虑。

“非常重要的事情,妈妈。我一定要说出来……”

“妮可,说吧。放心,你现在很安全。”乔贞说。

“我知道杀死他们的是谁,他是来报仇的……”妮可抽噎着说,“他确实是‘范克里夫的幽灵’。但不是艾德温的幽灵,而是戈塔罗的……现在轮到我了……”

“妮可,你在说些什么胡话啊?”对舍尔莉来说,女儿这一番话就有若梦呓,但是乔贞却知道其中的意思——虽然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事会把妮可也牵扯上。

“我知道戈塔罗是谁,妮可。他是艾德温的弟弟,十五年前失踪了。你想告诉我什么?一定要说清楚!”

“不,戈塔罗没有失踪,”妮可捂住了双眼,泪水从指缝间溢出,“他死了,是被杀死的……就杀死在割喉小巷里!”

“杀……死?”乔贞努力让自己的大脑思维灵活起来。

“对。我们五个人只是想开个玩笑,像往常那样,欺负他玩玩……但是他却突然拿出一把小刀,挥来挥去……我当时在巷口把风,没有亲眼看见,不知是谁把刀夺了过来,然后就……”

“我的天哪。”舍尔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妮可,你熟悉他们兄弟俩吗?还有你所说的‘五个人’都是谁?再给我详细说说!”乔贞激动极了。

“那时候,戈塔罗经常被我们欺负……因为他又笨,又儍。但是只要艾德温在场,我们就不敢找他来恶作剧。戈塔罗会写‘镜像字’,就是需要倒过来看的字……事实上,也许因为他脑子有问题,他根本就没办法写正常的字。他把所有被我们欺负的事情,都用镜像字写在一本日记里。他非常崇拜自己的哥哥,甚至幻想自己就是他,每篇日记后的署名都是‘V3’,也就是‘EV’……他把这本日记藏得很好,我们找不到,就经常为了这个找他麻烦。

“戈塔罗被杀死的时候,在场的五个人,除了我之外,还有奥利弗·山德尔,莱顿·方达罗恩,格拉瀚……第五个人我记不清楚了,在那次事故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

奥利弗,莱顿,格拉瀚——这三个在乔贞脑袋里回旋了整整一个多月的名字,此刻以他从未预料过的方式集结在一起。

难道他们被杀,不是因为背叛了石工兄弟会,而是因为他们合谋杀死了戈塔罗·范克里夫?

难道真如巴瑟罗尔的噩梦一般,艾德温·范克里夫从来就没有死过,他现在要为自己的弟弟报仇了?

乔贞只觉得大脑中天旋地转。

但是,无论凶手是艾德温本人,还是所谓的“幽灵”,他又为何要攻击埃林·提亚斯?

“刚才要攻击我的那个人,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觉得那一定是范克里夫兄弟其中之一的脸,无论弟弟还是哥哥……我是第四个,或者第五个人,他会来杀我……”

舍尔莉推开乔贞,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女儿。



11


乔贞头昏脑涨地回到了自己家里。第一次得知戈塔罗这个人之时的兴奋,已经全然消散了。如今,对于范克里夫两兄弟谁存在、谁不存在,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概念。

他试图从别的方面找出被袭击者的联系。很显然,埃林不可能是妮可口中的第五人。那么凶手为什么还要袭击他?

他列了一张表,上面包括了三名死者,以及妮可·朗斯顿的资料。思考了一下之后,他把埃林·提亚斯的名字也加了上去。

这不是灵感,也不是意外。当按照被袭击顺序排列这些名字的时候,他发现了某些东西。

奥利弗Oliver
莱顿 Raiden
格拉瀚 Graham
埃林 Elling
妮可 Nicole

他很久没有感到害怕了。但如今,一种持续性的战栗感像一条冰冷的蛇,慢慢地从他的背脊往上爬。

他把埃林所说,凶手刀面上刻着的“J”字母放到了这排名字开头字母的前面:

J
O
R
G
E
N

Jorgen (乔贞)。

“这完全没有道理,”乔贞自言自语,“这件事不会和我有关系。”

他突然觉得有些头晕,就走到了窗户边,想倒杯水。正在这时候,一只强壮的手臂打破了窗户伸进来,抓住了乔贞的脖子,然后把他的脑袋朝窗户边上一撞。这力量强大得让乔贞来不及做出反应,贴着窗户框架的桌子都震得砰砰作响。

还来不及感受疼痛,他的意识就潜入了黑暗中。


12


乔贞醒来的时候,仿佛觉得肉体已经消失了,自己不断散发着隐痛的脑袋下所联结的,只不过是一叠砖块。他被严严实实地绑在一块棺材板上。

屋子里散发着腐朽的臭气。一个苍老、恶毒的声音突然迸出,使这臭气显得更为浓稠。

“醒来了,乔贞大人?”

乔贞尽力让自己的眼睛迅速适应光线。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身处于地下室内,眼前有两根蜡烛,映照出了两张刚刚认识不久的脸。

“你,是你……”他一张嘴,就感到有鼻血流进了嘴里。

在他眼前的人是格申娜太太,以及他那高大的仆人提森。即使是在烛光下,他们的面色还是如此苍白。

我早该猜到是你们的,乔贞心想,那本日记迷惑了我。

“你就是最后一个了,乔贞先生。”格申娜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底。“虽然妮可还没有死,但是你惹怒了我……而且要杀妮可,随时都不成问题。事实上,只要杀了你,我最关键的复仇就算结束了。”

“复仇……?”

“为了我可爱的戈塔罗·范克里夫!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多么好的一个孩子,自从把他拾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就发誓要把他养大成人……你们为什么要欺负他,甚至杀死他?天啊,怎样的邪恶才能让你们做出这种勾当?”

她拿着银箔包着的拐杖一头,狠狠地朝乔贞的腹部戳了好几下。虽然只是老太太的力道,但是足够让已经很虚弱的乔贞感到强烈的反胃了。他干呕了几声。

“格申娜太太,要我现在杀了他吗?”提森毫无表情地说。

“不,还不到时候!我要让这个最大的凶手明白自己的过错!”格申娜的满头银丝颤抖着,她枯朽的双目饱含泪水。

乔贞在这一生中见过无数没有犯罪但是却被严刑逼供的人,如今他也总算知道这些人的心情了。他不知道眼前的老太太是真的疯了,还是仅仅在找理由糊弄他。

“你!还认识这是什么吗?”

格申娜把手掌在乔贞面前展开,掌中有一把闪耀着淡金色光芒的漂亮匕首——刀面上刻着字母“J”。

“这是你交给戈塔罗的,”格申娜完全不理会乔贞的反应。“你这个混账,竟然把这危险的东西送给他!还怂恿他使用这样的玩意!那些坏孩子就是夺过这把匕首,刺进了戈塔罗的胸膛……如果不是你的话……杀人犯!恶魔!”

疯狂的老太太又用手杖使劲地捣了乔贞好几下。他吐出了鲜血。

一些久远的模糊记忆在乔贞大脑中慢慢组合起来。但是头部和腹部的剧痛,却在阻止他的大脑产生任何有意义的影像。

“这件事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你,可恶的家伙……我特意让提森袭击了你的朋友埃林,纯粹是玩些小把戏而已,至于你能不能发现那个小字谜,我原来还很有兴趣的,但是现在根本就不关心!”

字谜,名字首字母的排列顺序——原来攻击埃林,只不过是一个戏弄自己的把戏。一想到自己还真的因为字谜的结果而感到害怕,乔贞愤怒极了,但此时却没有任何宣泄愤怒的渠道。

在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到自己被提森扛出了那阴暗的地下室,来到了运河边。虽然提森身材很高大,但是体型瘦弱,相比之下他发挥出的力量简直不正常。但是乔贞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

“呆会提森会用这把刀在你身上刻下戈塔罗最喜爱的‘签名’,然后再把它扎进你的心脏,不再拔出来。你就带着它,到地狱去悔恨吧。”

就要这样死去了吗?虽然不能说是不明不白,但总是有些不甘心——乔贞用模糊的脑袋尽力搜索自己五十年的生命中值得记忆的几个人,但是最后出现的却不多。这不是你应得的生活——埃林的那句话再度浮现在了耳边。

就在提森即将把匕首扎进乔贞身体的时候,从河对岸突然飞过来一支箭,扎进了他的左眼球。

仍然被捆在棺材板上的乔贞,因为无法动弹身体,所以很难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片刻后,他艰难地抬起了一点头部,看见数十名军情七处的士兵已经把格申娜和提森包围了。

他们不打算投降。提森身上中了数十刀,却仍然没有倒下,甚至开始用咬人这种疯狂的战法。看上去他是要解救已经被数名士兵架住的格申娜。格申娜不停地挣扎着,最后被士兵的长枪刺穿了一边手臂,而提森更显得疯狂起来。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乔贞便不知道了,因为他再次晕了过去。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活了下来。



13


这是乔贞第一次呆在病房里被马迪亚斯·肖尔探访,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午后的阳光从窗户射进来,使他的头部再次隐痛起来。

“你知道那个女人有多疯狂吗?她通过研究黑魔术,把自己的心脏植给了自己的仆人。这就是那小子打不死还力大无穷的原因。”马迪亚斯说。

“就像……亚伯克隆比那样?”

“没错。不过,能硬吃上那家伙几下子,你的身体还真不错。”

“当然,因为第一击后我就晕过去了。”

两人多年来的上司与下属关系,总是充满着一种紧张感。而如今这番谈话,简直融洽得有些奇怪。

这起系列谋杀案就算这样结束了,乔贞想。一个多月内,死了三个人,并不是非常大的损失,至少比乔贞年轻时候经历过的“暮光教徒的疯狂”和“赤脊山绞首者”等等案子程度都要轻得多。

接下来,乔贞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马迪亚斯,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他问。

“他们作案次数太多,犯了惯犯都会犯的错误——太过张扬。在你刚被扛出地下室的时候,我的巡逻兵就已经注意到不对劲了。”

“那么,我能活下来全是运气了?”

“可以这么说。当然……这么想不大利于健康。”

“不,你在骗我。”乔贞说。“你一开始就知道,这整件事。”

马迪亚斯把一只手撑在病床尾的围栏上,用一种专注、丝毫不动声色的表情望着乔贞,不发一言。

“你就是围攻戈塔罗·范克里夫的‘第五人’。虽然你当时还小……我想想看,十四岁吧。但是你已经有能力让一个人从档案中消失,毕竟军情七处的创建者——你的祖父,那时候还活着。”

“了不起的阴谋论。你从哪儿得到这个古怪主意的?”马迪亚斯说。

“戈塔罗的日记。我非常幸运地,恰好翻到了那一页……勉强能不用镜子读懂。‘马迪亚斯,谁也不敢惹他,因为和他吵架都得被关进监狱’,他是这么写的。那本日记你还没有作为证物收起来吗?那可要小心一点了。”

马迪亚斯的脸稍微有些变色。

“还有一件事,是我一个小时前才想通的——奥利弗·山德尔本人没有任何后台,妻子虽然是贵族却又不可信任,按照他那种谨小慎微的性格——他可是能隐瞒着妻子和别的女人幽会一年多的人——自然不会随意找到一个暴风城官员就把兄弟会的起义计划给透露出去。他唯一认识的为官者,只有你了。

“此外,我并不肯定你是不是从莱顿·方达罗恩误报兄弟会人口这件事中获利的人。但是按照你的身份,做了这样的事情却没有遭到惩罚,那是很自然的。在你统领下的军情七处,掌握了不少官员收取贿赂的资料,这点就连我也知道——仔细回想一下,这些资料还有不少是我弄到手的!如果不是巴瑟罗尔强调莱顿是受命于某个特定的人,我或许还不会想到这一点。

“没错,马迪亚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你掩饰了自己‘第五人’的身份,然后把其他四人的资料透露给了格申娜。不然,格申娜完全没有理由选择在这么多年之后才一一找到‘仇人’报仇。你利用她来清除那些证明了自己劣迹的人,因为你凡事都不会自己动手——这样才能保持干净。

“可惜,你的计划出了两个意外。一就是我的介入。你不知道格申娜所认为的‘第五人’是我。二是格申娜擅自刺伤了埃林,目的是为了警告我这个‘第五人’。格申娜做得太过火了,这对你不利,所以你希望借用我来除掉她。不过,我最后也失败了,你不得不出面。说吧,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派人跟踪我的?是我醉酒后丢失小纸条的那一天?还是从我发现莱顿尸体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因为这样的理由得救,实在是让我高兴不起来。”

一阵难言的沉默后,病房里响起了马迪亚斯有节奏,却不带任何感情的双掌合击声。

“我得仔细考虑是不是让你正式重回岗位了,乔贞。”三下掌声后,马迪亚斯说。“比起埃林,我一直更尊敬你。你脑袋里除了工作,什么都没有。”

“这算对我的赞赏吗?”

“乔贞,说出这番话对你有什么好处?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心照不宣。毕竟该死的都死了,自己只要活下来就好。不是吗?”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这样的话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乔贞说,“就算再三被冠上‘除了工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名号,我也认了。我只是想活得诚实一些。”

“既然一直都是一个人活,”马迪亚斯说,“那么现在一个人去死,也没什么问题吧?”

马迪亚斯抽出腰间的匕首,对着乔贞的咽喉。

那正是刀面上刻着“J”字母的匕首,光滑如新的刀刃在乔贞的脖颈上投下阴影。

“只是一个玩笑而已,别用那副可怕的表情看着我,”马迪亚斯说,“我说过,我很尊敬你。不然又何必从格申娜手里把你救下?这把匕首本来就是你的,现在物归原主。”

他把匕首搁在了病床头的桌子上。

“我要去工作了,乔贞。或许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会派新任务给你。”

“如果我拒绝呢?”

“‘想活得诚实一些’,这句话是你刚刚才说起过的吧,怎么这一会儿就忘记了?你不会拒绝的,乔贞。一个人生,一个人死,在生死间忙忙碌碌,这就是你。”

马迪亚斯走出病房后不久,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乔贞感受到一种很久以来就未有过的松弛感。他觉得脑袋不太痛了。

阳光在乔贞盖着的毯子上照出了明暗分明的一条线。空气中的微尘,在明暗线两侧纷乱地舞动着。



尾声


夕阳的余晖,让荒废的田畦更显孤寂。一阵风吹折了悬崖边生长的枯树。

按照马迪亚斯提供的信息,乔贞找到了枯树下的小坟头——埋葬着戈塔罗·范克里夫小小遗体的地方。它看上去只不过是不小心踏出的一块泥亘而已。

乔贞回想起了一切。那是关于一把匕首,和一个小男孩的故事。

十五年前的那一天,他正在旧城区追逐一名逃犯。逃犯抓住了一个男孩,想利用他做人盾,却被乔贞掷出的刻印着名字首字母“J”的匕首刺中了肩膀,束手就擒。

那个男孩用崇敬的眼神望着解救了自己的乔贞,就像望着一名天神。他是一个口齿不清的孩子,但是乔贞打算将匕首留给他做纪念——这是他第一次由于自己的危险工作,而得到尊敬的眼光,所以这也是他给自己的纪念。

“你要有足够的勇气,才能接受它。”乔贞说。

孩子说话有些困难,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在接过匕首的时候,他脸上充满了欣喜,以及希望。

那个小男孩就是戈塔罗·范克里夫。

那是一场神圣的仪式,就像国王传递权杖给王储,就像祖父将古旧的怀表传给曾孙。

在这一刻,乔贞又怎会想到,这神圣的交接仪式,最终成为了一连串谋杀和阴谋的导火索。

他不想责怪围攻戈塔罗的小孩们,因为他们只是太年幼,不知道什么是尊重生命。他不想责怪格申娜,因为她只是一个因为母爱而疯狂的可怜女人。

但是最终戈塔罗还是死在了割喉小巷。十五年后,又有数个人因他而死。

乔贞也不想责怪自己。

“我没有做错。”他自言自语。

他将那坟头挖开一些,挖深一些,把带“J”字的匕首埋了进去,阖上土,再用手给拍实了。

“它是属于你的,现在还给你,戈塔罗。”他说。

风冷了。乔贞站起身来,搓搓手,踏上了回家的路。阳光把他的影子在荒废的田畦上拖得老长老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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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2 发表于: 2009-05-20
苍白的火






  在看见那团苍白的火烟之前,老人正坐在家门前擦拭着猎枪管。五天以来他没有打中哪怕一只野兔,但老人觉得这是老天爷不照应。他和自己的猎枪不会出错。

  昨天夜里,他枪击了一个人类。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枪的错。错的是老天爷。他得擦去枪管上沾染的晦气。误击人类之后留下的晦气。虽然他觉得自己击中的也有可能是一匹幼狼,但是保险起见他还得这么做。

  当他抬起枪管,检视自己的成果的时候,正看见那团火烟在不远处的山沟内升起。老人觉得那应当是营火。

  他毫不犹豫地提起枪,朝火烟的方向走去。青白色的血管在他手背的皱皮上鼓起。他不喜欢有人在自己的狩猎范围内野餐。他会驱赶这些无知的人。

  他花了半小时走进山沟。山沟的左侧是一面令人眩晕的断崖。很久以前,妻子从那儿坠落,老人没有去寻找遗体。他觉得就算去也是找不到的。后来他做了几次噩梦,梦见野狼群把自己的妻子撕裂。而且她还在呼吸,望着他。这个梦没有困扰他很长时间。

  他一直走到火烟消失的地方。眼前的一片杂草被烧过,根部化为灰烬。显然没有人会在这儿野餐。老人拨开杂草,看见了前方那直径约四米的深洞。他俯下腰朝里看,眉头稍微攥了一下,又恢复原状。

  在洞里蜷缩着一个孩子,浑身是血。老人还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捕兽夹中的幼狼。很多年后,老人会后悔自己发现了他。




1



  风暴就要来了。即使是最年轻的打渔人,也能轻易看出这一点,就算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贸然出海。持续不断的疾风骤雨从空中劈落,让南海镇所有要道都变成了泥泞水洼。毕竟在不久前,这还只是一个小渔村。

  作为一个从来不用出海的人,狱卒杰奎因同样讨厌风暴。事实上他讨厌一切雨季。每到这种时期,他执勤的地牢里就会变得一团糟。天花板缝里渗下泥浆水,令人作呕的白色虫子在墙壁上蠕动。它们喜欢潮湿。今天午餐的时候,一滴暗绿色的发臭液体落到了面包上,让他咧着嘴诅咒了好一阵子,发誓要杀了那个当初用所谓“工作轻松,在这个艰难时节还包三餐,不容易”的理由,把他从采石场骗到这儿来的中间人。

  所以,当那个陌生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并且要求探望某个重要嫌疑犯的时候,杰奎因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发泄怒气的目标。

  年轻人身材结实,但过于沉着的眼神和下垂的嘴角,却使他显露出一副非常疲劳却要强打精神的样子,让杰奎因联想到一块沾满苔藓的的讨厌顽石。何况眼前这家伙穿的衣服,并不比自己在采石场的工作装光鲜多少。

  “我要见大卫·朗斯顿,他应该是昨天晚上从临时拘留所转移到这儿来的。”

  “你是他什么人?兄弟,债主?你得到了马雷布治安官的允许吗?快些回答,否则就闭上你那鞋跟似的嘴巴给我滚出去。……听着,如果你想给我找麻烦,那……”

  年轻人从前胸兜里掏出一块黄铜色的铭牌,在杰奎因的眼前出示了一下。一秒钟前还准备抬高音调继续揶揄的杰奎因,此时就像喉咙里被踢进了一块滚石,还猛地眨了一下眼睛。

  “噢。我不知道……原来您……”他咽了咽口水。“要找大卫·朗斯顿是吧?他就在最里面的左侧房间,……”

  “谢了。”年轻人收起铭牌,径直走过杰奎因的桌子边。

  “按规矩,或许您应该登记一下……”杰奎因掏出蓝色的小簿子,只捻开了半页纸,就自个儿合上了。看来那个人没有登记的意愿;而且从来没有人告诉杰奎因,他这么一个啃着渗泥浆水面包的狱卒,是否有记下一名军情七处探员名字的权利。

  “好吧。远离麻烦。享用我的午餐。”他收起了小簿子。

  这名军情七处探员丝毫不顾及走道两旁铁栅栏后刺来的目光,快步走向最深处。在最后一间——即第二十间牢房,他看见自己想找的人畏缩在角落,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打盹,面部被铁栅栏的阴影分成了三部分,就像一排古怪的钢琴键。

  “大卫·朗斯顿?”

  大卫从浅睡中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用左手两根指头按了按自己额前的一缕头发,然后才睁开眼睛,背贴着墙角慢慢地站起来。他以一种与生俱来的顺从语气,小心翼翼地说:“我就是。先生,您找我有事吗……?我不认识您……”

  “我叫乔贞,为军情七处工作。我需要对你问话。”

  “哦,不。先生,我没有做,我没有杀死他——”

  “我不是来定你罪的法官,只是来了解一些情况的。你最好合作。离开那个墙角,坐到床上。这样好说话。”

  即使再没见过世面的嫌疑犯,“军情七处”这个词也足以使他战悚。乔贞的语气中没有威胁,却让大卫感到加倍地不安。乔贞能清晰地辨认出大卫眼神中的畏缩和自卑,虽然今年二十五岁的他为军情七处工作还不到一年,却已经见过不下百次这样的眼神。

  大卫坐到腐朽木板搭成的床上。床是贴着垂直铁栅栏的墙壁摆放的,所以他此时只有硬梆梆地扭过头,才能看见乔贞。这种不自然的姿态更加深了他的不安。

  “乔贞……长官,您不坐下么?我想,您可以找杰奎因要把椅子……”

  “你和亨利认识多久了?”乔贞完全不顾大卫的提议。他明白嫌疑犯越是讨好你,就越不应该给他放松的机会。

  “二十年了,长官。”大卫嘴里马上迸出这个数字,就像已经回答过百万次。“几乎从出生起就认识了。我们曾经像兄弟一样……”

  当地富商亨利,一周前被发现死在自己卧室的镜台前。他的喉管被割断了,喷溅出来的鲜血染满半面墙壁。虽然没有目击者,但是大卫立刻被作为首要嫌疑犯抓起来,是有明确原因的。

  “我们一起从合伙的行脚小贩,做到今天这一步。艾泽拉斯没有哪一片土地是我们俩没有去过的!可是没想到……”在大卫眼里出现的光芒一瞬间黯淡下去。

  “‘做到今天这一步’?他靠买卖布匹成了富翁,而你却破产,到处被人追债。我看你们俩一定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们确实有过争吵,然后整整一年没联系。然后他突然就这么富有了,对于这事,我只能说做生意很需要运气,长官。特别是这时节……,”

  乔贞打断了大卫的生意经。“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带到这儿来吗?大卫。你在至少三个人面前说过,如果亨利不借钱给你抵债,就是背叛了二十年的兄弟情谊。”

  “我也许是说过类似的话,可是长官,我是在酒醉的时候……”

  “对,酒醉。就在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你在酒店当众说出这些话,然后就离开了。四个小时后亨利被发现穿着睡衣死在卧室里。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四个小时你在哪儿?”

  “我醉倒在了酒店后面……真的,长官。”

  “目前还没有人能证明这一点。没有人看见。”

  “一定会有的,长官。你们仔细找找,”大卫有些坐不住了,“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的。”

  好几秒钟,乔贞都没有说话,仿佛也没有听见大卫的恳求似的,只是盯着他。那是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注视,就像看着一片布满疤痕的树皮。这几秒种让大卫感觉几世纪那么长久,一直扭着的脖子僵硬到了极限,颈椎仿佛被钳子死死夹住一般疼痛。

  “他们打了你吗,大卫?”乔贞看着大卫胸口上方的一块淤青。这块青紫色皮肤的下半部被隐藏在了衣服里,所以可以想见如果脱下衣服,乔贞还能看见更多的伤痕。此外,大卫的右眼上方也刚刚消肿。

  “是的,在抓住我的时候……关进这牢房之前,我已经吃够苦头了,长官。我真的没有杀亨利。您和那些本地的糊涂治安队员都不一样,我能看出来……”

  乔贞丝毫不理会这廉价的奉承,转身离开。再次经过狱卒桌子旁边的时候,杰奎因使劲连人带椅子地往墙边挤,仿佛他这么一挤就能给乔贞让出更宽广的走道似的。

  乔贞走出地牢。雨已暂时停了,笼罩在南海镇之上的天空却仍然显得昏黄混浊。衣襟湿透的行人们在眼前的泥泞街道上来来回回。

  他来到南海镇本不是为了调查杀人案的。他的目的是亨利本人。军情七处认为他一夜之间成为富翁的神秘过程,和希尔斯布莱德地带越来越猖獗的辛迪加组织有所联系。现在他死了,留下一栋豪华大宅,价值六十余万金币的财产,和一个被指认为嫌疑犯的前任生意搭档。

  有些关键的情报,本已降低了大卫的杀人嫌疑,但这不应该是大卫该知道的。其中之一是:亨利那金碧辉煌的卧室中没有丢失任何值钱东西。要么大卫真的醉得只记住杀人而忘记了自己杀人的根本原因——为了凑钱还债;要么他就不是凶手,或者他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

  总之,还得关他一阵子,乔贞心想。毕竟办案这档子事,关键还得看手里握住了多少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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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镇的酒店里充满了鱼腥味。对于当地的人来说这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味道,但乔贞进门的时候,还是抽了抽鼻子。这时候人不多,他径直来到老板的柜台前坐着。

  “有什么我能帮的吗?乔贞先生。我希望您只是来喝杯酒的。”老板说。

  “恐怕你得失望了,”乔贞说,“一周前,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你这儿的二楼住了多少客人?”

  “这个我得查查登记薄看。虽然人不是很多,你知道,我们这儿没什么游客——大部分是一些商人,还有小情侣之类的。可是,您不是已经对所有人都问过话了吗?”

  “你不需要担心别的。把登记薄给我。另外,来一杯晨露酒。”

  酒比登记薄来得快。乔贞端起酒杯,不动声色地使劲闻了闻,仿佛要从中嗅出自己讨厌的鱼腥味才甘心似地,然后一口气喝掉半杯。当放下酒杯之时,他偶然望见了站在门边的一名穿靛蓝色连衣裙的女子。两人的目光交汇了一瞬间,错开,又在下一瞬间交汇;他们已经认出了对方。

  女子走向乔贞,带着一种克制谨慎的微笑。乔贞不自然地挺了挺背脊,手指摩擦着酒杯,眼神盯着地面,直到那靛蓝色裙边进入自己的视线,才抬起头来被强迫似地说:“噢。真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

  “四年没见了,你该不会忘记我的名字了吧?乔贞。”

  虽然女子的声线有些改变——毕竟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只有十六岁——但这声音还是立刻攥住了乔贞的心,仿佛有一种温暖的云雾从他的耳畔一直沉到身体里去。我怎么会忘记你的名字?——舍尔莉·马雷布。

  “舍尔莉,”乔贞不自觉地笑了,但看上去嘴角还是强迫性地朝两边扯,“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工作。”

  听见这后半句不合时宜的解释,舍尔莉·马雷布故作夸张地皱了一下眉头。“你忙着解释什么呢,乔贞。再次看见你确实是——一个惊喜,我想是吧。所以我正处于一种不理性的情绪里,不会搭理你的解释的。”

  “嘿呵,”乔贞也被自己刚才的蠢话逗笑了,嘴里还含着半口酒,“对,惊喜。没错。实际上我也这么想。”

  乔贞看着舍尔莉,说不上与四年前记忆中的容貌相比,她的脸到底改变了哪些部分,虽然他很明白她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小女孩了。她曾经很害怕打雷,和摇晃不停的小船;如今她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还会害怕同样的东西吗?

  “看看你的下巴,”舍尔莉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轻放在了乔贞的左下颌上,“多久没刮胡子了?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我就认不出你了。你过去可是最讨厌留胡子的。”

  乔贞早就知道她出生在南海镇,却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儿重逢。和两人分别时的情景相比,如今这幅景象平静得有些不自然。

  “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老板嘴里这么说,但还是把登记薄直接摆在了乔贞的眼前,然后对舍尔莉说:“怎么了,舍尔莉?这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在我这儿和男人对上眼。”

  “不,”舍尔莉显然已经习惯了老板的带着一股子酸气的俏皮话,“我们过去认识。我在米奈希尔那时候。”

  “喔——听上去挺有意思的。这本登记薄您尽量拿去看吧,乔贞先生。不用急着还。反正从这上面登记的家伙那儿我最多只能赚到一点零头。”

  “你要看这个做什么?”舍尔莉问。

  “这是因为我有一些——”

  这时候,酒店的入口突然极尽喧闹起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群军人打扮的男子挤进了酒店,一个个仿佛将要散尽的宴席上不请自来的饕客,嘴里吐着含糊不清的咒骂和吆喝,刻意伪装出恶狠狠的眼神来吓唬那些安静的客人。虽然是军人打扮,可是他们却都显得邋遢污秽,歪斜穿戴的铠甲上沾满泥渍。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还受了伤,胡乱地绑着泛黄的绷带。

  他们很快侵占了好几张桌子,私自搬动它们,围成一圈坐着,以一个独臂的伤兵为中心。独臂伤兵低声谈着话,其他人则兴致盎然地听着,偶尔发出几声干咳似的冷笑。可怜的女招待怯怯地走近他们,请他们点菜,也不知被哪个伤兵说了句什么,双脸立刻尴尬地涨红起来,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

  “这些是什么人?”乔贞问。
 
  “就是一窝子没用的残兵败将呗,”老板手肘紧贴着桌面低声说,“好像是暴风城派去突袭辛迪加的,出去的时候光光鲜鲜,回来了就这幅模样,连一个俘虏都没见抓回来。现在还要厚着脸皮在我们这儿‘休养’。原先还只是驻扎在镇外的,今天终于给放到镇里来了。乔贞大人,或许凭您的身份,能和他们的队长谈谈?这样下去我的生意没法做了。”

  乔贞被领导者一般的独臂士兵,和围在他身边的伤兵们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吸引了注意力。失去自控能力的败军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他再也清楚不过了。虽然眼下这不是自己的职责,但乔贞还是决定要多关注一下这些家伙。

  辛迪加,败军,被杀死的富翁,嫌疑犯。有那么一小会儿乔贞脑袋里完全被这些东西所盘踞,完全忘记了自己身边还坐着四年前的恋人——直到他感觉到舍尔莉不安地把手搭在他的前臂上。

  乔贞立刻发现了舍尔莉面上的阴霾。这让他的心也不由得往下一沉。

  “如果在这儿没有什么事要做的话,我送你回家吧?”乔贞一边说,一边把登记薄握在手里。

  “好,”舍尔莉比乔贞更快地站了起来。

  在两人走出店门的时候,确实也遭到了一些轻浮和恐吓目光的注视。乔贞用身子挡住舍尔莉,而舍尔莉则抱住他的右臂,两人一同从那狭窄的门口走出去。

  送她回家的决定是对的,乔贞心想。因为镇上到处都能找到成群结伙的伤兵,而外面这些人比起闯进酒店的人,行为态度上也同样地粗俗、下作,只是缺少一种随时可能爆发的暴力气息。那是独臂的伤兵头子给他们带来的。

  舍尔莉显然很害怕,紧紧地抱着乔贞的胳膊,直到两人远离了大道,来到一条比较僻静的小路。有那么好几次,乔贞产生了挽住她腰部,把她拉近一点的冲动,最终都克制住了。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了,”她松开了手说道,“能不能告诉我,如今你为暴风城做什么工作?”

  “一点公务——”乔贞含糊地改口说,“办理一些案子。”

  “办案?你现在是侦探?”

  “可以这么说吧。”实际上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工作,有点太过浪漫了,乔贞想。

  “听起来不错。确实值得你离开米奈希尔。”

  在听到这句意义暧昧的话之时,乔贞没有从舍尔莉平静的表情上捕捉到什么特殊的变化。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阵子,舍尔莉却突然停步了。

  “你说……你是侦探?该不会是为军情七处办事的吧?”

  从舍尔莉嘴里听到这个说法,乔贞显然有些惊讶,他不想舍尔莉知道太多,但更不愿意在她面前扯谎。“没错,是军情七处。”他说。

  “……你是来调查杀人案的?”

  “这不是我本来的任务,但……”

  “大卫没有杀人,他是无辜的,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大卫?她为什么会提到那个嫌疑犯?乔贞疑惑地看着舍尔莉,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酝酿中的愤怒。

  “再说了,他最多只不过是嫌疑犯,你没必要把他打成那样吧?”

  “我?我没有打他。”

  “那他身上一片青一片紫的是怎么回事?还有一只眼睛肿得都快睁不开了!他说是审讯他的人干的。”

  “我不知道,舍尔莉。我没有打他。”如今乔贞就像稀里糊涂地挨了一闷棍:她怎么会认识大卫·朗斯顿,还要为他说话?

  “他是无辜的。大卫连一只虫子都不敢杀。我和他一起长大,对他的性格再也清楚不过了。我早听说军情七处的人很蛮横,可是没想到,竟然你……就在这儿停着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再见。”

  舍尔莉头也不回地自个儿朝前走去。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话还真像极了降临南海镇的疾风骤雨,稀里哗啦地就把乔贞打了个透湿。他之前就觉得两人的重逢简直平和得不自然,看来老天爷算是听到了他的心声,安排了这么一场戏来印证他的想法。

  乔贞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嫌疑犯原来是自己过去恋人的幼年好友,这还真是一团糟。他看着舍尔莉气冲冲离去的背影,这让自己数分钟前体会到的一点点亲密感显得荒谬可笑。他脑袋里开始联想大卫可怜巴巴地对舍尔莉诉说自己怎么被来自军情七处的侦探折磨,那该是怎样一副让人哭笑不得的场景。

  他叹了口气,沿着来路走了回去。虽然经历了这样的不愉快,但舍尔莉的身影还是不断浮现在他脑海里,侵占了不少他用来考虑杀人案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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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治安官赫尼·马雷布或许是南海镇最忙碌的一个人。这儿可动用的军备力量相当薄弱,装备陈旧、缺少专业护理,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民兵队,甚至不得不用长柄鱼叉来充当巡逻时持在手中的武器。如何运用这烂摊子让整个小镇保持和平,就是赫尼的工作。

  今天清晨,他站在镇子里最大的一幢屋子前,突然觉得昏昏沉沉的,脚跟朝前倾,似乎马上就要倒下来。

  “赫尼治安官,你没问题吧?”乔贞在他背后说。

  “不,没事,”赫尼说,“我马上就开门。”

  他睡眠不足。最近那些伤兵队到处惹麻烦,而他都得亲力去处理。毕竟惹怒了暴风城的直属军队可不是好玩的事。

   “不过我真的不认为还有什么可看的了,”赫尼把钥匙扭进那巨大的金质门锁,“自从亨利被杀死以后,这间房子已经被彻彻底底地搜查了三遍。”

  “彻彻底底?不,你们至多只是看看有没有凶手的脚印和被翻开的钱柜之类的。”

  “那样还不够吗?我们的结论就是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看不出动机。”

  “能有这样一个结论很不错。但我想找的是一些别的东西,赫尼。现在我们进去吧。”

  虽然赫尼不觉得清查受害者的豪宅能对破案有什么帮助,但是如果说暴风城的伤兵不好惹,那么军情七处的探员也是怠慢不得的。

  如今这豪宅已经没有人居住,为了避免被闯空屋,所有窗户都被钉上了横木条,除了正门外的入口统统用铁链给绞上。由于整整一周与外界空气的隔离,赫尼和乔贞一进屋,都感到好一阵憋闷;再加上缺乏睡眠的影响,使得赫尼干呕了好几声。

  “这里面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巨富的室内陈设。”乔贞环伺了一下。油画、金烛台、高级家具、精美地毯等东西统统缺席——这房子外表奢华,里面却只像一个空荡荡的仓库。

  “亨利先生的脾性有些特别。”赫尼说。“他只会花大钱装饰自己的卧室,总的来说还是一个很节俭的人。不过他也曾自个儿掏钱免费给镇里的渔船做了一次检修。我从来没想过他会被谋杀。太让人沮丧了。”

  “听上去你似乎对受害者很有好感。”

  “其实这不只是我的想法。镇里很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所以……”

  “所以你得立刻把大卫抓起来,就算手里没有任何证据。”

  “我知道这样做事或许不太合理。可是你想,我们这儿是一个小镇,几乎人人都互相认识,我不能不给这些好邻居一点交代。或许你们暴风城在处理这类案子的时候会更谨慎一点,如果有可能的话,我非常愿意……”

  赫尼自个儿住嘴了,因为他发现乔贞对他的辩解完全不感兴趣,径直上了二楼,朝亨利的卧室走去。赫尼也只好急忙跟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赫尼很不满。乔贞彻底地搜查这栋屋子,从卧室直到大厅、厨房,就好像它不是某个被谋杀商人的遗产,而是重大罪犯的巢穴。赫尼实在看不出那些床垫、书架、衣柜有什么搜查价值,终于憋不住了,开口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亨利先生是受害人,不是嫌疑犯。”

  “这屋子有没有地下室?”乔贞完全不理会赫尼的质问。

  “亨利先生没有遗书,也没有任何亲人,按理来说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将会成为镇子的财产,可是你这样……”

  “回答我的问题,”乔贞扔下手中被掀开的一块椅子垫,“这儿有没有地下室。”

  “……有。”

  “带我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赫尼抹了抹额头,尽力压制住心中的怒火:好吧。他是军情七处的探员,是行家里手,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破案,我应该配合他。他暗地里发誓,如果这一番不可理喻的行动没有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他就会彻底地拒绝和乔贞合作。

  在前往地下室的途中,赫尼说:“我知道问这些有些冒失,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你发现了一些新的关于凶手的线索?”

  “不,没有。事实上我根本不是来寻找什么作案迹象的。我要找的是一个动机,也就是亨利被杀的原因。关于大卫和亨利之间的事情,你们有没有好好地留意过?”

  “两人曾经是兄弟一般的好友,然后亨利富有起来了,大卫却没有,然后两人就产生了矛盾……我只知道这些。相信大卫也是这么对你说的。”

  “没错。可是你有没有注意到亨利为何会突然变得富有?”

  “几乎南海镇人人都知道,他做起了规模很大的布匹生意……”

  “在来南海镇之前,我和他的第一位供货商谈过。他说‘很难得看见一个年轻人如此大手笔’。事实上,那一批货物绝对不是一个行脚商人能偿付得起的。而在做这一次生意之前的一年,他还和大卫一样是裤子缝缝补补的穷光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们南海镇人人都以为他是靠干干净净的布匹生意发家,可我觉得不是。”

  乔贞并没有把关键的讯息全部告诉赫尼,但从对方的表情看来,他明白自己的解释起了作用。赫尼方才那一副眼角紧张、双颊涨红的神色消褪了许多,说了句“原来如此”,然后就转过身去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门。

  看来他太容易被说服了,乔贞心想。不过这很好,有利于我的工作。

  地下室中的空气更是糟糕了十倍。门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古旧的烛台,乔贞不得不把它燃起举在手里,否则无法看见任何东西。

  “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两人绕了一阵子后,跟在乔贞后面的赫尼说。“就是普通的放工具和旧东西的地下室。”

  “对,一点儿都不特别。可是据我所知,地下室总得有点用处,毕竟它不是垃圾场。看看这里——渔网?试管?一排只雕刻了一半的木像?你来告诉我一个布匹商,大富翁,留着这些东西有什么用。看看这些灰尘。如果不是他有收集垃圾的古怪癖好,就是他想掩饰什么东西。”

  “也许这是他做行脚商的时候留下来的货物而已……”刚刚多少被说服了一点的赫尼,此刻又觉得乔贞的看法太偏执了。

  “来帮个忙,来移开这玩意。”乔贞把左手搭在紧靠在墙边的一个接近两米高,三米宽的大书架上。

  “那只不过是一个书架。”

  “我左边,你到右边去。快。”

  对于乔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很不满的赫尼,在无奈地把手指搭到书架侧面上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抽回自己的手指仔细看看,再贴到书架上,又抽回来仔细看看,然后抬起头,正好和乔贞的目光相汇了。乔贞稍微点了点头,就好像在说:“你总算开窍了?”

  赫尼赶忙用右手紧紧抓住书架,然后蹲下去用左手扣住底部,和乔贞一同把书架抬离墙面。

  他的手指没有沾上一点灰。除了这书架,整个地下室都像长久以来无人踏足,盖满厚厚的灰尘。只有书架在近段时期内移动过。

  书架非常沉。它被移开后,显露出了一整面新砌的墙壁。

  “好吧,”乔贞拍了拍手,“现在我们来找点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东西。”

  幸好地下室里就有几把石锤(当然,它们也不太像“布匹商”用得上的东西),所以在这面墙上砸开一个可通行的洞,并没有花上他们多少时间。

  乔贞扔下锤子,从洞口钻了进去。赫尼连忙举着烛台跟上。他在暗自敬佩乔贞判断力的同时,也在设想自己或许会从这密室中见到某些可怕的东西,比如排列整齐的干枯尸体……之类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里面是一个颇大的房间——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预想中的可怕东西。

  “怎么回事?”赫尼说。“这儿什么都没有。”

  “现在没有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儿曾经有过什么。作为每星期到武器库视察两次的南海镇治安官,你不觉得这儿有一种很熟悉的气味么?”

  逐渐增长的对乔贞的信任,让赫尼闭着眼睛,认真又缓慢地吸了两次气。随后说:“这……很难讲。或许是……金属?铁?”

  “没错,铁的气味。”乔贞从赫尼手中拿过烛台,开始观察四面的墙壁。“到处都有利物的划痕。还有——”他在一处墙角蹲下来,手指在地面上一抹,沾染上了一些黑褐色的粉末,放到鼻子下闻闻,“火药。我想我们接近答案了。”

  “私卖军火?”

  “你看,还能是什么呢?他用所谓的布匹生意来掩盖这些勾当。现在我们回去吧,找你的人来把这个地下室再好好地翻一遍,把所有能发现的金属碎片和火药粉末都带回去。我们得弄清楚他卖的是什么样的武器,来自哪里,还有,卖给了谁。”

  在两人钻出密室后,赫尼说:“呃……乔贞先生,似乎我之前对你的做事方式有一点不理解,甚至有些抵触。但是我想现在……”

  突然间,一阵警惕的脚步声突然从地下室阶梯边传来,打断了赫尼的话。他立刻喊出一句:“谁在那儿!”

  一阵沉默。

  “给我出来。如果试图掩藏的话,那就是你的错了。如果你打算一直沉默到被我抓住……”

  “对不起,”一个干瘪的男声回应着,“是我,马雷布大人,是我。我没有恶意。”

  “现在走到我看得见的地方。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了。”

  “好的,马雷布大人……”

  那个人在黑暗中朝后退,出现在通往地面的阶梯上,从上方照下来的光显露出他的身影。那是一个瘦削得可怕的中年男子,双颊塌陷得就像面部两侧都被勺子挖去了一块似的。

  “您该不会忘记我了吧?我是亨利先生的管家啊。”

  “现在我记起来了。你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你还保留着钥匙?我不是说过任何人不经我允许,都不能踏进这个屋子吗?”

  “我只是想来看看。我真的很怀念这个屋子。我立刻就把钥匙给您,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管家从前兜里掏出一整串钥匙,扔到赫尼面前,然后说:“这些钥匙,都给您了。抱歉打扰了,两位大人。我立刻就走。”

  赫尼拾起钥匙,对乔贞说:“他确实是亨利的管家。我们找他问过一次话,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我现在就走了。两位。”管家转过身,准备离开。

  “慢着。”乔贞说。“站在那儿,不要动。”

  “怎么了……?我可什么事都没做……”管家的身影僵硬在台阶上。

  “我一直站在黑暗的地方,也没有说话。你只听见了赫尼的声音。却说了几次‘两位大人’。好好站着,不要动,如果你不想被此时我手中的匕首扎穿背脊。”他转向赫尼。“看来,现在你已经不能说他没有可疑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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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审问室里,亨利的管家杜尔莫表现得像一块海绵,能挤出来的水分和使用的压力成正比,但至少他根本没有死死守住口风的打算。这就像审问一个内心软弱的惯偷。

  “地下室那些武器是‘遗产’?”乔贞说。

  “主人……不,亨利的一个祖辈曾经非常富有。他想建立私人武装来保卫自己的财产,所以就花大价钱制造了这些武器。全都是特别设计的,上面还有家族徽章呢。”杜尔莫瞪起不安的眼睛,来回望着乔贞和赫尼。“两 位大人,你们该不会要让我去坐牢吧?”

  赫尼无奈地和乔贞交换了一下眼神。杜尔莫丝毫没有富商管家那种镇定、知礼节的样子。

  “那是你现在还用不着关心的事情。”赫尼说。“但是你提供给我们的情报越少,就越不要对自己的下辈子抱太多期望。现在继续。”

  “好的,大人。我说到哪儿了……?对了,那个祖辈打造好装备后,开始招募村民组建自己的私人护卫队。一些山贼趁机混进来,骗到了他的信任,把他杀死,卷走了他的财富。但他们并没有发现密藏在暗室里的武器。这个家族就从此衰落下去了,一直到亨利这一代。他做行脚商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找到这批遗产——最后他成功了。”

  “然后他就把它们全部卖给了辛迪加?”

  “不,不是的,赫尼大人。亨利很聪明,他知道那样做太急躁,弄不好会人财两空。他慢慢来,从一把剑,一杆火枪开始。他会对那些买家说‘我有一两件好东西’,而买散件武器的人通常都只是小流氓,没有杀死供货人的胆量。他就这样在小买家中积累财富,直到他在这一行中得到了足够的尊重——这时候他才敢和辛迪加做生意。在道上,没人敢杀死一个广受尊敬的供货商。那可是不好玩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他是在成为富豪之后才聘请你的,为什么要向你透露他的过去?”

  “这很简单。”杜尔莫显露出一种古怪的自豪神色。“事实上,我是他最早的客户之一。我和他的关系,比二位大人想像中要来得稳固。”

  乔贞不由得想:是啊,没错,看来亨利家族还真是有信任不法分子,结果为害自身的传统。真够有远见的。

  “他富有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下了那块地下密室的地皮,在上面建立起了住宅。我就是那时候被他聘去管理财务的——你们知道,专门管军火生意的那块账。名义上是管家,不过我可连一个碟子都没端过。可是接这活后的第六个月,我开始明白——亨利的生意做不长久了。存货已经快消耗光了。我劝他趁机洗白自己,老老实实打理布匹生意。但他准备最后做一笔。”

  “没有货物,他打算用什么来做生意?”

  “他知道所有客户的名字。您在他给我管理的账本上找不到任何名字,收货人都用A1,C3,K6之类的代替——名字都装在他的脑袋里。他打算,呃,勒索这些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辛迪加的人,如果您想知道他为什么被暗杀,我敢说,这就是原因。”

  “你今天为什么要去地下室?”

  “这只不过是巧合,我保证。虽然我事先打听到了乔贞大人的名字,还知道你们两位在一起查这个案子。但今天我去地下室,只是为了趁钥匙还在手里的时候……”

  “捞点值钱的东西走人?”

  “我承认是有这么个想法,赫尼大人。但我真的没有别的意图了,而且我这人也没什么野心,您看,您一说要我留下钥匙,我马上就放弃了这最后的一点念头。现在我把所有知道的东西都说了,能不能放我走……?我保证马上离开南海镇,永远不回来,两位大人。”

  乔贞抢在赫尼跟前开口:“非常感谢你能这么合作。不过我们现在要以偷盗未遂,和以不法途径购买武器的罪名关押你。”

  “什么?等等,……赫尼大人,这是您管理的地盘对吧?得您说的话才算数,怎么能让这个外来的……乔贞大人,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可是……”

  赫尼挥了挥手招来两名士兵,把一脸慌乱的杜尔莫挟走了。

  “乔贞,你怎么想?”

  “需要进一步的审问。但不是今天。如果他说的全是真的,事情还没有完。”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只杀死一个可能会透露同伙情报的人就结束,这听起来更像一个黑道上的仗义行为,而不像辛迪加这样有规模,富于攻击性的组织会干的。我们需要更多的情报,和足够的等待。”

  “听上去我应该想办法招募更多的志愿兵。”

  “你应该的。”

  “那么……大卫·朗斯顿,可以把他放了吗?”

  乔贞沉默了一下。

  “不。不要放他,但也不要给他太大压力。”

  “你认为他还是有杀人嫌疑?或者说他也是辛迪加的一员?说真的,乔贞,看他那副连蚊子都不敢拍死的样子……”

  “我没有这么说。但要放他,还不到时候。不要给他压力,不要打他,但是也不要给他任何优待。”

  我是不是太没有主见了?赫尼心想着。但是他明白,如果没有乔贞的话,对案情的了解或许永远不会走到这一步。所以他说:“那就这么办吧。”


  接下来的时间乔贞都在治安队的档案室渡过,试图寻找模式化的系列犯罪资料。这天晚些时候,他回到了他在南海镇的临时寓所,没有预料到看门人会说“有人在你房间门口等你”,并且立刻起了警觉心,更没有预料到蹲坐在自己房门口的是舍尔莉。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乔贞说。

  “我哥哥昨天给我说的。”

  “你哥哥?谁?”

  “赫尼啊,赫尼·马雷布。你不是到这儿后就一直和他工作么。”

  马雷布兄妹。舍尔莉·马雷布和赫尼·马雷布。我之前怎么就没有注意这个姓氏巧合?就因为这和手头的工作无关?乔贞脑袋中突然浮现出赫尼治安官被他这个外来的探员使唤了一整天后,向自己妹妹吐苦水的可怜情景。

  “那么……你来做什么?”

  “你不想请我进去坐坐么?聊聊天什么的。”

  “呃,这是临时找的便宜房子。脏得要命。我看还是算了吧,”看到舍尔莉面露失望,乔贞赶忙接口说,“不如出去走走吧。”

  “也可以。”

  乔贞伸出手,把一直蹲坐着的舍尔莉拉起来。看来她没四年前那么瘦弱了。这个想法在乔贞接触到她指节的一瞬间就蹦了出来,自然得像事先排演的台词一般。

  “我想先说声抱歉。那天我好像太激动了。”

  “没事。干我这行确实挺让人怀疑的。”

  “我后来去问过了大卫,他说你没有打他。只是问了些话而已,这是你的工作,我不应该……”

  “好了,不谈这个了。”

  他们走上街道。今天没有下雨,但地上还是积满了淤泥。当马车要驶过的时候,他们会早早躲开。南海镇没有乞丐,只有拉着破旧小提琴,或者玩着简单杂耍的人,就算你经过的时候不朝里面扔下铜币,他们也不会抱怨,而是继续把玩自己的活儿,偶尔微笑。在和舍尔莉重逢之前,他们是南海镇中乔贞唯一抱有好感的人群。

  他们没有说很多话。乔贞了解到的最重要讯息是:在他离开米奈希尔后,舍尔莉也马上回到了南海镇。她现在靠织造、缝补渔网过日子。每周三次到家里的鱼店去帮忙。去年她在镇里的丰收节舞会上拿了第四名。

  乔贞对于自己没什么可说的,舍尔莉也没有刻意去问,尤其是他进入军情七处后的经历。他很想好好地看看舍尔莉,凝视着她的眼睛,就像一个知道自己马上就变瞎的人,想把眼前所有景物都收进心底那样看。但他不敢。

  比起四年前,她完全没有变。所有的变化只不过是自然而然的成熟。但他自从进入军情七处以来,就有些东西真的被改变了。他怕被她看出来。有的时候,一次凝视就够了。

  这情况一直持续着,直到舍尔莉突然说:

  “你……不能让赫尼把大卫给放了么?赫尼说他已经没有什么嫌疑了,是你和他一起证明的。”

  乔贞有一种突然被淹进水里的感觉。难道她来找我,只是为了提出这个要求?她是为了大卫才来见我的?

  “不行,”乔贞说。“现在还不能放他。”

  他害怕的事情发生了。舍尔莉看着他的眼睛。她眼睛中显露出疑惑和失望,还有某种无法解释的东西。这不是无意的凝视,而是在找寻你内心深处秘密的时候才会出现的。

  “我知道了。”

  乔贞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那么,我走了。谢谢你陪我。”

  你要去哪儿?

  舍尔莉离开之后,乔贞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然后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他打开门,进入这其实很整洁的屋子。虽然整洁的关键原因是屋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一张床,床底下放着他的灰色皮箱,里面有一些生活用具,一点关键资料和两把匕首;还有一面床头桌和一把椅子。

  桌子上摆着一个四寸见方的小画框。里面装裱着的是舍尔莉四年前的画像。这是他刚才拒绝让她进屋的原因,他完全可以设想当舍尔莉看见这张画成为屋子里唯一摆设的时候,他该有多尴尬。

  那是他四年前亲手画的。他记得,为了是否把舍尔莉的雀斑也画上去,他俩当时还吵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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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治安局里有一个临时拘留室,能关上十来号人。乔贞站在铁栅前,望着里面坐着的两个年轻人。赫尼在他身旁。屋里两个都是面色苍白的小伙子,一个趴在地上睡得死沉,另外一个靠着墙壁打盹。

  “他们俩是今天早上在门口被发现的。”赫尼说。“一个背着另一个,说什么同伴中毒了,得快救命之类的。结果只是撒酒疯。他们俩常常玩这种把戏。”

  “你认识他们?”乔贞说。

  “南海镇是个小地方。这俩家伙常常在酒疯过一夜后,一个人把另一个随便扔在什么医院或者厕所门口之类的地方,然后跑掉。不过到我这儿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把门打开。我要进去。”

  “不等他俩清醒一点吗?”

  “没必要。”

  乔贞进去后,拔出了腰带侧面的匕首。这是赫尼第一次看到乔贞握着武器。

  他一脚踢向打着盹的人的大脚趾根,那人身子一缩,醒了过来。

  “好痛。狗娘养……”

  当他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楚谁踢出这一脚的时候,乔贞的匕首已经顶在了他的鼻翼下。

  “这,这是干什么?你是谁?”他眼珠子左右转着,仿佛要确认自己确实身在治安局而不是某个黑帮的巢穴,然后看见了那面朝墙壁熟睡着的同伴,“天啊,你们对他做什么了?他死了吗?”

  “他只是睡着了,你这蠢小子,”乔贞把匕首稍微往上抬了抬,“现在给我放老实点,快点让你那被酒精麻痹的脑袋转起来。我有问题要问你。”

  两道细细的血流从年轻人的鼻翼两侧流下来,滑到了他的牙齿上。冰凉的刀刃把鼻孔遮住了一半,让他有呼吸被阻隔的感觉。

  “问吧,注意你的刀子……,快问吧!”

  “你说曾经看到大卫在亨利被杀死的那天晚上,进了他的屋子?”

  这是乔贞来到这儿之前,年轻的酒鬼对赫尼说的话。他带着满嘴酒臭说要让赫尼出一百个金币换取进一步的情报,结果被关了进来。

  “是,是的。那天晚上,我们都看到他了。这样行了吧?可以不用这样对我了吧?”

  “这是事实吗?如果你撒谎,就割掉半边鼻子。你知道,男人带一点小伤疤没问题,但是鼻子被削掉就不一样了。没有姑娘愿意吻一个男人的时候,眼睛正好对着他脸中央多出来的两个风洞。”

  “是真的,我没撒谎。我们看到他了。真的。我发誓。”

  乔贞盯着他的眼睛,然后把刀刃往上稍微使劲提了提。这次年轻酒鬼真的感觉到刃面刺进了鼻子根,更多的血流到他的嘴里,牙齿上。他不自觉地把脑袋往上抬,想远离匕首,后脑勺却正好顶在墙壁上。

  “我忘记说了。你不光不能撒谎,也不能说话含糊。我是怎么问的?”

  “你问,我,我们有没有看见他……”

  “不对。我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他进入亨利的屋子。现在回答,是,还是不是。”

  “不是,不。我们没看见他进屋子。”

  “那你们看见的是什么?”

  “他,他倒在酒店后面。”

  “然后你们打晕了他,抢走了他身上的东西。”

  “没,没什么好抢的……我们是打了他。但真没什么好抢的。大卫是个该死的穷鬼。这是实话。行行好,拿开这玩意……”

  血越流越多,再这样下去他就像仰起头含着自己的血漱口了。

  乔贞把刀子拿开,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走出了牢房。那家伙一边捂着鼻子,一边使劲呕血。

  “找个医生来给他缝一下。”乔贞说。

  赫尼皱着眉头看了看被逼问的人,然后转向乔贞。“你这是干什么?他好像要被吓出尿了。我还不知道你会这样做事。”

  “我会的办法还很多,下手已经很轻了。”

  “是不是有事情让你烦心?看上去你像是发泄什么似的,没必要对这样的醉鬼……”

  “回到工作里面来,赫尼。不要花脑筋去猜测别的。现在我们知道了,他们之前对你说‘看到大卫进入亨利的房子’只不过是酒疯话。事实上他们做的是打了他一顿。因为酒精的影响,大卫第二天醒来以后竟然不记得自己被打过,然后被你抓了起来。”

  “这么说,他有当天晚上的不在场证明了。这样他的嫌疑已经完全洗脱了。可以放了他吧?”

  “在把大卫抓起来的时候,你真的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伤?还是完全忽视这一点,就为了赶忙找个人来顶罪平民愤?干得不错啊,赫尼。你很好地保护了一个老老实实做生意的‘布匹商’的名声。”

  “乔贞。你这是在针对我吗?还是说你今天情绪真的不对头?”

  “我没有针对你。我对你的人格不感兴趣,只关心你怎么做事。”乔贞停顿了一下。“还有,作为一个治安官你应该很清楚,案件在结束前,是不能向平民透露进程的。包括你妹妹也一样。”

  赫尼有一种喉咙被噎住的感觉。“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舍尔莉?”

  “我刚才怎么说来着?给这傻小子找个医生。不然他真的小命不保了。”

  赫尼正想继续关于舍尔莉的话题,一个卫兵走过来说:“赫尼大人,那个叫福达尔的侍从又来闹了。他说这次一定要有答复。”

  “出了什么事?”乔贞问。

  “是不久前一个暴风城来的贵族女子的侍从,说他的主人怎么怎么尊贵,非得让我们给她派私人保镖,二十四小时盯梢什么的。来闹过好几次了。”

  “暴风城的贵族来这儿做什么?”

  “天知道。据说是,‘要到有海风的地方休养’?连孩子都带来了。”

  乔贞跟着赫尼来到会客室,见到了叫福达尔的侍从。他俩一出现,福达尔就大叫大嚷起来,说着“你们不知道芙瑞雅公爵夫人有多尊贵,她的安全有多重要”之类的话,要求赫尼“立刻派至少一百人的部队日夜守候公爵夫人下榻的地方”。

  “我们镇子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兵力稀少,装备落后,这还得归功你们暴风城的老爷们不肯派驻直属军队——哦,我差点给忘了,直属军队还是有的,不过是一篓子破烂伤号,还整天骚扰我们的居民。抱歉,我真的不觉得那位芙瑞雅公爵夫人个人的安危,能比整个镇子的安危更重要。”

  “不重要?你觉得不重要?我早知道这塞满烂泥巴的渔村都住着些土鳖,可是没想到你这治安官也这么不开化。公爵夫人的命,可比你尊贵一万倍。”

  “是吗?说实话,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证明她是什么公爵夫人的证据。没有家族纹章,没有证明文件。除了包下一整座旅店还要付三倍住宿费的阔气外,什么都没有。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某些想尝尝假扮贵族味道的走私商人?……”

  好一阵嚷闹后,福达尔终于被赫尼给轰走了。他吐出一口闷气,咳嗽了好几声。

  “抱歉了,让你看到这种场面。我想在你们暴风城,治安官一定不需要管这类无聊的琐事……”

  “是不用。你知道这位芙瑞雅公爵夫人住在哪吗?”

  “红鲑鱼旅店。被他们包下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我先走了,赫尼。晚些可能再过来。”

  “快到午饭时间了,要不要留在这儿吃?算我请客。”

  “多谢你的好意,赫尼。不过我还得有些事要去办。”

  离开治安局后,乔贞走上大街,今天仍然没有下雨,脚底下路稍微好走了一些。

  他一路上留意着那些四处群聚的伤兵。他们似乎已经成为小镇的一部分了。有的小贩开始主动拉他们的生意。街角有一个姑娘双臂抱在胸前和两名士兵交谈,脸上挂着一点笑。

  乔贞脑中再次浮现出那个独臂士兵的形象。他脸上带着自信。其他的伤兵都围在他身边,仔细倾听。但是除了和舍尔莉重逢那一天,乔贞再也没有见过他。

  红鲑鱼旅店看上去比乔贞租住的小楼至少好上三倍。乔贞被看门人拦住了,直到出示赫尼亲手写的纸条才放行。毕竟对大部分平民来说,“军情七处铭牌”还是一个陌生的东西。

  “她的卧室在二楼四号房,茶室在七号房,还有什么午睡间,读书房之类的,都是她的仆人给选的。”看门人说。“还把我们比较旧的家具都扔出来啦。虽然有点儿让人生气,不过要是再多包一个星期,我们这个季度的钱就算赚到了。嘿嘿。”

  乔贞走到二楼,看见七号房的房门开着,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小孩子突然从里面跑出来,正好撞到了他的小腿上。小孩子倒没什么事,倒是乔贞被他身上那些金属挂饰给撞痛了。他抬头看看乔贞,然后就继续往走廊上跑去。

  乔贞看看那小孩的背影,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走进了七号房。

  “福达尔吗?我说了这个时候不要进来……”

  一名女子从窗边转过身来,看见了乔贞。她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间,然后转化成放松的笑容。

  “乔贞?”

  “要我说,芙瑞雅这个假名不太适合你,”乔贞说,“达莉亚·肖尔夫人。没想到你把小马迪亚斯也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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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莉亚·肖尔的气质和小镇并不相容。她不属于粘湿的海风,层迭的乌云,四处弥漫的鱼腥味。米奈希尔港口的气候更好,她属于那儿。乔贞记得她曾经在晚会上邀请他跳舞,但是他拒绝了。他说这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看,狄恩朝你伸出手——他才应该是和你跳舞的人。晚会是在船上举办的,船漂浮在米奈希尔港口的水面上,月光下一道船桅的阴影横过船中央。

  “乔贞,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福达尔看来很重视你的安全。可惜他忘记了最基本的一条:给他自己也找个假名。”

  “他又去闹事了吗?真是的……嗳,快坐到这边来。别站着。”

  乔贞在芙瑞雅的对面坐下。

  “别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没办法。为了我的工作,也为了私人原因,我非问不可。”

  “我想我需要渡个假……暴风城的事实在太烦心。我喜欢海港,但是现在米奈希尔不太平。最近有一支舰队在那儿被击沉了。所以我决定到这儿来。”

  “那么,你喜欢这儿吗?”

  “恩,还成。除了没什么事可作以外。”

  “小马迪亚斯在这儿找不到朋友吧?”

  “我太了解你了,乔贞。总是说不了几句就话里带刺。其实你是觉得我没必要把他也带来。我是他的母亲,我需要他一直在我身边。”

  “噢,这个原因我还真没办法指责。”

  “当然。就算脾气再坏,谁让你是我的好朋友呢。”

  “你不会只带了福达尔一个随从吧?”

  “还有另外两个人。我想你应该不认识。”

  “那么,”乔贞停顿了一下,“你得到老人的允许了?”

  达莉亚的身子朝后靠着,双臂环抱在胸前,对着乔贞摇了摇头。“我不想谈他。我有我的自由。”

  “那好。我们不谈。”

  “有些什么开心的事可以说吗?看来你在这儿的工作不是太忙嘛,还有空来看我。”

  “我遇见舍尔莉了。”

  “真的?”

  “不要显得那么好奇,我自己还不知道这算不算得好事。”

  “快给我说说,她现在怎么样了?”

  和四年前一个样,只是自然地变得成熟了。乔贞很想这么说,但他发觉自己没办法在别人面前描述舍尔莉。我知道她是怎么样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但我就是没办法说出来。他怕说出去了,心里面的东西就保留不住。

  四年前,米奈希尔,从十四岁就开始四处流离的乔贞,找到了自己离家出走以来第一份合法的工作:给贵族千金,十九岁的达莉亚做保镖。事实上,达莉亚的家族正在衰败下去,乔贞的薪水只有上次离任保镖的五分之一,但他很满足。一天三餐,有个带炉子的地下室睡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奢求什么。

  与其说是雇主和下人,乔贞和达莉亚之间更像朋友。她私下里对他说“雇保镖只是为了让我爸爸放心,其实哪会有什么危险呢”,所以成天到晚给他放假。虽然这样让乔贞觉得有些惭愧,但他还是很感谢达莉亚——不是因为有充足的空闲时间,他也不会认识舍尔莉。

  他们最初相遇是在达莉亚家的私有渔船上。这又是乔贞的假日,但他为了不让自己领薪水的时候会有自责,就跑到船上来工作。正当准备启航工作之时,舍尔莉来到了码头边,要求上船干活。

  “我不要工钱,”她对船大副说,“我只是想帮帮忙。我喜欢打渔的活儿。”

  后来乔贞才知道,当时在米奈希尔做旅店女工的她,实在是太想念家乡的渔船了,所以才提出这个要求。但是大副自然又合理地拒绝了她。出海打渔是力气活,怎么能让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插手呢?

  乔贞最初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但这声音立刻吸引他来到了船边,第一次看见了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她都是一个很普通的乡下小姑娘:红发藏在头巾下,瘦弱,十指沾满烟灰。但吸引乔贞的是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面对阻止自己上船的大副,那双眼睛透露出一种执着的温暖。

  “我只是想帮个忙。”舍尔莉望着乔贞说。

  “上来吧。”

  “这怎么行……?”大副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了看乔贞,然后又想伸手拦阻住舍尔莉,却被乔贞更有力的手掌一把扭住手腕。

  “上来。”乔贞把另一只手伸给了舍尔莉,把她拉上了甲板。她的身体很轻。

  从那之后的一段日子,是乔贞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希望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直到达莉亚身边的两个近仆被杀死,她本人被绑架。

  “能再次见到她,我真为你高兴。或许我的立场和你一样,乔贞。但是我却没有你那么幸运。”达莉亚的话暂时切断了乔贞的回忆。

  “见一两次面也不能说明什么。”更何况还因为某个嫌疑犯的问题闹得不大愉快,乔贞想。

  “可是你们至少见面了……我呢?我根本不知道狄恩在哪里。不仅是我,大概这世界上也没人知道。”

  狄恩。当年达莉亚被绑架之后,是这个人在乔贞的帮助下,救出了她。达莉亚和他相爱了,直到怀上他的孩子之后,狄恩才说出事实来:他的全名是狄恩·肖尔——军情七处创建人潘索尼亚·肖尔的儿子。他们的相遇并不是巧合,追逐那些绑架者是他来到米奈希尔的本来目的。

  但是,他对达莉亚的爱是真心的,决心把她娶回暴风城。除此之外,他还打算把乔贞一起带走,因为:

  “你不能呆在这种地方浪费才华。来军情七处工作吧。”

  乔贞没有理由拒绝。他不是没有过这样一种简单的梦想:留在米奈希尔,什么杂活儿都做,直到有一天买了自己的渔船,然后迎娶舍尔莉。但他明白,这不是他当初离家出走的时候,心中追逐的东西。如果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他大可一辈子留在家乡渡过。

  他和舍尔莉经历了一场让他不愿意回想的别离。他感觉自己一辈子所能承载的感情,都在那一天倾泻而尽。从那以后他成了一个空壳。他只有靠在军情七处疯狂地训练和工作来填充自己内心的空虚。

  还好,后来的事情看起来发展得还不是那么糟。他和肖尔夫妇的朋友关系越来越稳固,并且成为了军情七处最受瞩目的新人。然而,就在达莉亚即将生产的前夕,狄恩却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本应继承父亲潘索尼亚·肖尔,成为军情七处的领导人,但他却放弃了这巨大的权力,放弃了妻子,放弃了快要出生的儿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乔贞。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对你说?他就甘愿这样离开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达莉亚,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达莉亚无数次充满哀愁和愤恨的逼问,让乔贞感到极致的难堪和愧疚。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达莉亚一句加重语气的话,让乔贞的思绪回到当前。

  “现在娶舍尔莉啊,”达莉亚说,“和她结婚。你没想过吗?”

  “达莉亚,你不是在寻我开心吧。”

  “怎么,这个建议听起来很荒诞么?我看不会。”

  “我从来没想过……”

  “我知道,你从来没想过会再和她见面。但现在既然奇迹般地见到了,你不该有所行动吗?我早知道,你一直都在想她。一直都是。并不是说现在就求婚,但是你可以先带点花束给她之类的……”

  “别说了,达莉亚。别说啦。”

  “好,好,嘿嘿。今天中午就留在这儿吃饭吧,不准拒绝。就在楼下的饭厅,应该快准备好了,你先下去吧,我换换衣服。”

  乔贞走出房间,替达莉亚掩上门,觉得思绪有些乱。他不知道现在心中所想是否属于现实范畴。

  他走下楼梯,看到一个黑发的男子左手拿着一把玩具木剑,摆出一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双腿大大岔开地站着。小马迪亚斯握着更小号的剑,站在他面前。

  黑发男子一边胡乱握剑在空中比划,一边喊:“哈哈!我就是黑暗的魔王!所有生物的吞噬者!我的一个眼神能让麦子腐烂,大豆起火!暴风城只不过是我手中的一缕沙!就连最强大,最明亮的圣光也无法制服我!你怎敢向我挑战——”

  小马迪亚斯握剑冲上前,往黑发男子的腰部一扇,黑发男子立刻倒了下来,就像使劲把自己的身体往地上砸似地。他一边地蹬腿,一边把双手高举朝上,五指曲折,做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继续那无趣的台词:

  “啊——!怎么可能?我会被一个凡人打败——不,不是的!这位马迪亚斯少爷,一定是上天派来的天神!他又英俊,又强大,能够战胜我这黑暗的魔王——”

  这时候,他发现乔贞也在看着自己表演,马上没了声音。他咧开嘴一笑,露出牙齿,然后立刻起身来对马迪亚斯说:“少爷快去饭厅啊,吃完饭我再陪你玩,不然给夫人看见就麻烦了。”

  马迪亚斯从他手中夺过玩具木剑,别进腰带上的剑鞘,然后穿过大厅消失在了房间的另一头。

  “哎,哄小孩子真是个麻烦差事,我这么费力他都没反应。腰都扭酸了。”他转过身来说对乔贞说。“最后这句话可别告诉夫人啊。您是她的客人,叫乔贞吧?”

  “……你怎么知道?”

  “喔,我刚才在你们的房间门口——稍微——略略——地听到了那么一点点。不想打扰你们,所以就没发声。初次见面,我是埃林·提亚斯。达莉亚夫人的近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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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餐桌上共有六个人:乔贞,达莉亚,马迪亚斯,福达尔,埃林,以及另外一个叫瑞安的侍从。和一脸粗相的福达尔、埃林不同,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整日打马球,和别家小姐在庭院里玩捉迷藏的公子哥儿。

  乔贞觉得自己不适应这个场合。福达尔对他的参与很没好感;瑞安一直很沉默,带着漠然又神秘的眼神;埃林一直在哄马迪亚斯吃东西,就像一个工作热心的男保姆。虽然达莉亚尽力挽留,乔贞还是没吃多少东西便匆匆告退。

  如果他知道当夜在这旅店里会发生什么事的话,就不会这么做了。




  四周一片寂静。并非没有声音,而是他听不见。海潮拍打海岸,醉鬼在窗边呕吐,看门狗警觉地耸起脑袋,朝黑暗中叫唤。这些声音他都听不见。

  但是福达尔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即将结束的一生中,自己的心跳声从未显得如此清晰。他觉得它就要撞破胸腔,跌落进地板上那滩粘湿的血液中,他会因为心脏破出身体而死。他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幻觉,想活下去的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产生了幻听。

  他不觉得痛。鼻子却被血糊住了,但他还想吸气。他试图扭动一下头部,让鼻子离自己的那滩血远一点,但是做不到。

  事情失控了,他想。本来一切都应在掌控中的。但是现在失控了。你以为自己的拳头握得够紧,但沙子还是从指缝间滑落下去。

  致命伤在他的咽喉上。一道焦黑色的伤痕。

  自从达莉亚来到暴风城,福达尔就一直是她的侍从。他一直觉得,达莉亚是一块纯粹的宝石;为了这尊贵而美丽的女主人,他什么都愿意做。他也曾幻想达莉亚躺在自己怀里,他手臂难以抑制的紧拥她的欲念始终在折磨他的大脑。既然这不可能做到,他就全心全意地侍奉她。她有一点病痛,福达尔会立刻找来全暴风城最好的医生。她和公公潘索尼亚·肖尔闹了矛盾,福达尔会替她求情——在公认全暴风城最冷酷的人面前求情可不是一件好差事。无论她犯了什么错,福达尔都会原谅她。

  他恨狄恩·肖尔。怎么会有男人抛弃这样一个完美的妻子?但是,为了达莉亚,他不能表达出对狄恩的恨。如果和狄恩重逢是达莉亚最大的愿望,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帮助女主人实现这个愿望。

  但是现在一切都失控了。我要死了。我死了之后还有谁能照顾她?谁来保护她的安全?

  清晰的声音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这次不是幻听,是真正的声音。

  起初福达尔以为是脚步声,但那声音却在渐渐变得频密的同时,音量逐渐减弱。那不是人类的脚步声。

  福达尔撑开左眼,看着打开的房门。他找到了那声音的来源。

  一个皮球弹落在门边,不再跳动,在地板上划了一个小圈,然后停住。一个细小的身影随后出现了。他略略弯下腰,抱起那皮球,然后朝福达尔望过来。

  即使是在完全的黑暗中,福达尔也能认出来:那是马迪亚斯·肖尔。

  救救我,少爷,福达尔张开嘴,想说出这些话,却无法办到。随便叫个人来,我还有救,没人能流这么多血还能撑得住,但是帮帮我少爷我还想活下去我还想留在夫人身边——

  马迪亚斯抱着皮球,转身走开。在他消失在门的另一侧之前,福达尔已经死去了。






  第二天早上,治安局办公室。乔贞把赫尼拽进房间以后,猛地关上门。

  “你已经把大卫放了?”

  “没错,昨天你离开后我立刻就把他放了。你想说什么?”

  “你没有问我的意见,赫尼。我的意见。”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关着一个早已洗脱嫌疑的人还有什么意义。这是某种我这样乡下土鳖治安官不能理解的策略?”

  “赫尼,不要破坏我们的合作关系。死了一个布匹商我一点都不关心,但是这个人已经被证明和辛迪加有牵连,这也是我被派到这里来的原因。因此在这个案件里,你没有资格独自做主。”

  “我没有资格?我是这里的治安官,我管理这里的一切安全事务,十年前我亲手给这个办公室砌上第一块砖。现在你来跟我谈什么资格问题?我原来不知道你是这么专横的人,乔贞。信任你的能力是另外一回事,但我看你才是破坏合作关系的人。”

  “你想要理由的话,我给你理由。我们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如果现在把唯一的嫌疑人放了的话,会引起他的疑心。他会找地方藏起来——假若他还没有这样做的话。这是一种简单的策略。”

  “听起来像是你临时拼凑的。”

  “……你要说实话,赫尼。这是不是舍尔莉的要求?”

  “首先,不是。这次是我自己的决定。然后,既然你不打算谈谈你和我妹妹的关系,我也不打算问——我问过舍尔莉,她也什么都不愿意说。但我能看得出来,你很讨厌大卫。不要骗自己了,乔贞。你坚持关押他是因为你讨厌他,而不是什么鬼扯的迷惑性策略。我也讨厌他,所以巴不得把他抓起来,可是他毕竟是和舍尔莉订婚的人——”

  “你说什么?”

  “我说,他和舍尔莉早就订婚了。难道不是这个原因让你讨厌他?”

  赫尼看见乔贞在调整呼吸,立刻明白自己说错话了。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有那么一瞬间,赫尼觉得自己大概会像那个倒霉的酒鬼一样,被乔贞在鼻子底下添两道难看的疤。

  一个卫兵进门来,感觉到气氛不对劲,差点想退出门去。赫尼清清嗓子,对他说:“有什么事?”

  “呃……赫尼长官,我们刚刚接到报案。福达尔被杀了。”

  乔贞和赫尼的怒气未消眼神立刻盯在了卫兵身上,让他有一种被审讯般的感觉。

  “呃,就是这几天一直来闹事的那个福达尔……是红鲑鱼旅店的清洁女工报的案。”

  乔贞望了望赫尼,表示暂时休战。没花多长时间,他俩就带着一些随从来到了现场。

  福达尔已经冰凉的尸体,在他的卧室中央横着,面部朝下。在他的头部附近,有一大滩表面已凝结的血迹。

  赫尼让随从们把尸体翻过来,露出了脖子上的刀痕。福达尔的眼睛仍然睁着,就像天花板上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

  “没有别的伤痕,”稍作检查后,赫尼说。“也是被割断喉咙而死的,就像亨利一样。乔贞,我得说,在南海镇这样的凶案并不多见。”

  “别急着下结论。”

  “你有什么感觉?”

  “他穿着衬衣,但没有外套,——外套还挂在这边的椅背上。他是半夜起床,穿了一部分衣服之后,才遇上凶手。屋子里没有搏斗的迹象。”

  “你认为他可能认识凶手?”

  “那是可能性之一,但不是我会选择的答案。也许凶手太过老练,让他没有反应的时机;也许他正要起床,准备去见某个人。尽快验尸吧。”

  “在我看来死因很明显。”

  “即便如此,我想你的法医应该能通过伤痕判断杀死福达尔的刀,和杀死亨利的刀是不是相同类型。这几天我查遍了南海镇的档案,这儿还没发生过系列性质的杀人案件。如果这是第一桩的话,那么一定有犯罪模式可循。”

  乔贞在卧室门前蹲下,让视线和地面平行,希望透过窗口射进来的光线寻找一下可能的足迹。最后,他在门槛前发现了两道小小的月牙形泥印。他站起来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让人把惊魂未定的清洁女工叫来,说:“这个房间你一天打扫几次?”

  “三次,先生,”女工说,“早饭前,午饭后,晚饭各一次。”

  “你今天是在准备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尸体的,对吧?”

  “是的,先生。我当时就吓瘫了,哪还记得什么打扫……”

  “我明白了。你知道芙瑞雅夫人现在在哪吗?”
 
  “应该在二楼,她的房间里。可怜的夫人,她现在一定很害怕……”

  乔贞来到达莉亚的卧室,门是掩着的。他轻轻敲了敲。

  “谁?”

  “是我,乔贞。”

  “进来吧。”

  乔贞推门进去,看见达莉亚半躺在床头,眼神疲倦。她抱着马迪亚斯,轻抚着他的头发。

  “达莉亚,非常抱歉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

  “不用那么拘束了……我们之间没必要这样。”

  “我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

  “这四年来,他是照顾我时间最长的人……他之前就反对我来南海镇,但我……”

  “也许时候不对,但我现在需要和马迪亚斯谈谈。”

  “和这孩子谈?为什么?”

  “这很重要,相信我,达莉亚。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是时候……”

  “不,没事的。只要对你的工作有帮助……去吧,宝贝儿。到乔贞叔叔那边去。”

  马迪亚斯从母亲的怀抱里滑出来,慢慢地走到乔贞身前。他腰间还别着那把玩具木剑。乔贞蹲下来,尽力使自己的表情松弛下来,平静地望着马迪亚斯的眼睛,说:

  “昨天晚上你去过福达尔的房间,对不对?”

  “去过福达尔那儿……?这是怎么回事?”达莉亚问。

  “我在那房间的门口看见了小孩子的鞋跟泥印,而且是昨天晚饭后、今天发现情况之前留在那儿的。”乔贞转过头对达莉亚说。

  “真的是这样吗?快回答乔贞叔叔的问题,孩子。”

  马迪亚斯看看母亲,仿佛是要得到首肯似的,然后才对乔贞说:“是。”

  “那么,你有没有看见什么?比如说没见过的人,或者听到奇怪的声音?”

  问出这句话后,乔贞开始在马迪亚斯的眼睛中搜索值得注意的变化。小孩子的眼神不会撒谎。犹豫,害怕,担忧,这些都是极易捕捉的感情。

  但马迪亚斯的眼神似乎有些不一样。乔贞觉得自己正在遭到对抗。小孩子要表示拒绝的时候,眼神会说出一个清晰的“不”字,那是一个“禁止进入”的手势;但成年人表示拒绝的眼神,却往往带着暴力的暗示。

  乔贞觉得马迪亚斯的眼神更接近后者。

  片刻后,马迪亚斯摇摇头。他说:“福达尔叔叔……死了。”

  话音刚落,他马上转回头跑到了母亲那儿,达莉亚一伸手把他抱住,抚摸他的后脑,亲吻他的头发。她用眼神示意乔贞“不要再打扰这孩子”,乔贞也只好表示歉意,退出了房间。

  关上门后,乔贞突然觉得背脊有些发凉。刚才马迪亚斯的眼神不仅仅是拒绝,更是要反过来探查他的意图。

  “他也许看见了凶手。但我没办法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情报。”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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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贞找来瑞安问话。在昨天的餐桌上,这个仆从不合时宜地表现出一副男主人似的派头,但此时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慌。即便如此,他对乔贞仍然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

  “你以为你是谁?”在说话的时候,他常常无目的地看看左右,“被杀的可是跟随达莉亚夫人时间最长的仆人。像你这样在军情七处正式干活才一年多的家伙,不应该来管这事。还有你那一脸乡巴佬相的当地朋友也是。”

  “可惜,现在也没有更多的选择了。你只有和我们合作。”

  “合作?哈,我没时间给你们这些乡巴佬浪费。你们还是去找圈里的母猪合作吧,问问它们今年是不是愿意多产几个崽。我要走了,现在就去联系船,离开这个鬼地方……”

  乔贞掏出匕首,猛地钉在桌子上。

  “坐下。”

  “什么?你……”

  “瑞安,你也算是暴风城内部的人,该听说过军情七处的‘第一条规’吧?”

  “那是什么鬼玩意?”

  “那好,我告诉你。‘第一条规’给军情七处探员提供了在审讯的时候,对暴风城内部人员动用私刑,可以免责的权利——只要证明受审对象不够合作。这里所有人都看见了你的态度,如果不是我脾气太好的话,你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如果能听得懂这些话,就给我好好坐下。不要逼我倒数三声。”

  瑞安立刻坐了下来,脸色有点发白。“想问什么就快问吧,该死的。”

  “达莉亚夫人为什么要带着儿子来南海镇?”

  “你们不是老朋友吗,她应该……”

  “我要的是你的答案。”

  “呃,我只是她的仆人,必须遵从她的决定……她要我们做事不需要理由。如果要说的话,我觉得是因为她和‘老人’不和吧。他俩一向不和。”

  “老人”是人们私下对潘索尼亚·肖尔的称呼。就乔贞所知,这个六十七岁的老头从未对任何人展露过笑容,即使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他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活动,他只是一个巨大的黑影,让他精心操纵的傀儡在艾泽拉斯大地上最晦暗、最隐蔽的地方流窜。相比从事军事活动的特工来说,乔贞这样负责民间事务的探员工作压力较轻,但这并不代表可以放松神经:“老人”会毫不留情地清除那些不满意的部下。并非用谋杀的办法,而是让他们在暴风城彻底失去立足之地。

  敢对“老人”直接表示不满的人屈指可数,达莉亚就是其中一个。“老人”从孙子开始说话前就打算亲手培养他,好让他尽早取代消失的儿子成为军情七处的接班人,但达莉亚却希望马迪亚斯像普通孩子那样成长。

  “如果按他那个办法,马迪亚斯大概三岁就要练习肢解小动物了。”达莉亚曾经对乔贞这么抱怨。在安排儿子的生活上,她很多次明目张胆地和老人对抗,甚至可以说取得了一点点胜利。这首先要归功于她的社交能力,嫁到暴风城没多久,她就成为了贵族沙龙上最受欢迎的明星,这让老人难以直接加害她;其次,按乔贞所猜测的,大概老人还有那么一点岳父的自觉,还不算一个纯粹泯灭人性的混蛋。

  “她不能一直这么胡闹下去,迟早会输给老人。”瑞安说。“所以她……就把少爷带到这鬼地方来了。可能是想让老人做些让步,不然就怎样怎样之类的。只是我的想法。”

  “听起来你的态度真是模棱两可。刚才表现得像达莉亚最忠诚的奴仆,现在又像是老人安插在她身边的虫子。”

  “哈!你真幽默。”瑞安干笑了一下。“你别忘记了我是什么身份——一个下人。因为能呆在全暴风城最漂亮的夫人身边,或许让我看上去比叫花子好一点,但我还是一个下人。当主子们闹矛盾的时候,我们这些下人就惨啦。一个主子要往东,另一个要往西,我还真想把自己分作两半来应付。老实跟你说吧,我宁愿没有跟着她到这儿来。”

  乔贞把匕首从桌子上拔出,收回刀鞘里。

  瑞安四处张望一下,然后把身子向前倾,低声说:“这就完了?你想问我的就这些?不问问我觉得谁是凶手之类的吗?”

  “没这打算。当然如果你真有什么值得讨论的情报,那另当别论。”

  “事实上我有。你注意过他吗?”

  乔贞顺着瑞安示意的方向,看见了站在大厅另一边,搂着清洁女工肩膀的埃林·提亚斯。看上去他似乎是在安慰她。

  “关于他,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他不只是一个会装疯卖傻哄小孩子的好色混蛋。这么说吧,这次乘船来南海镇的计划中,原先只有我和福达尔两个随从。他是最后一刻加进来的,我们对他没有任何了解。不过达莉亚夫人倒是很欣赏他逗乐少爷的功夫。建议你们看管好他,在发生杀人案后,我才发现和这么一个完全不了解的家伙睡在一间旅店里,是多么失策的一件事。”

  时候快到中午了,乔贞这才发现自己连早餐也没吃。在和赫尼以及随从们在路边的一间小店里吃饭的时候,赫尼问道:“怎样,从瑞安那儿问出什么了?”

  “没有太重要的事情,稍后还要找埃林问问话。然后我们再总结一下。你的人有好好看住埃林吗?”

  “看住他?不。他很合作,再说,他也跑不到哪儿。不过——嗨,他朝我们这走过来了。”

  “两位长官,我得和你们谈谈。私下里。”满面堆着古怪微笑的埃林,走到了乔贞和赫尼面前。

  “私下?”赫尼说。

  “对。这是因为——”

  埃林从胸前兜里掏出一块黄铜色的铭牌,出示了一下。乔贞和赫尼马上认出了那是什么东西。

  “你……”赫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午餐时间到此为止,赫尼,”乔贞站了起来。“该工作了。”

  他们三人进入红鲑鱼旅店里一间空房子,关上门。

  “你也是……?”赫尼先指指埃林,又指指乔贞,眼睛却一直停留在埃林身上。

  “隶属军情七处的探员。很抱歉现在才表露身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瑞安对你说了关于我的一些话,是吧,乔贞先生?”

  “他说你是‘临时加入’成为达莉亚夫人仆从的。”

  “对,至于我为什么这么做,等会再说。首先我要表明的是,我是来协助你调查‘布匹商’亨利的案子的,乔贞。不过现在看来事情真是一团糟。把你们到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都说说吧。”

  “这是我们的独力劳动成果,你不是我们的上司,哪这么容易……”赫尼说。

  乔贞对赫尼摇了摇头。“不必这样。我们军情七处探员的合作原则之一是,情报完全共享。你是案情纸上资料的所有者,你来说,赫尼。不足的地方我来补充。”

  赫尼叹了口气,但也没有办法,便把亨利的死、与辛迪加的军火交易、大卫的嫌疑解除等情报统统说了出来,乔贞则补充了关于凶手杀人模式的猜测。

  “等等。”赫尼说。“乔贞,你已经认定杀死亨利和杀死福达尔的是一个人了?”

  “现阶段看来,这是唯一可能。”乔贞说。

  “那么,动机呢?你不是告诉我没有杀人线索的时候,就可以搜索杀人动机吗。我看不出亨利的死和福达尔的死,是出于同一动机。”

  “没错,我也看不出。但我想埃林可以提供给我们一些想法。否则你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露自己是为了调查亨利而来,对吧?”

  “是的。先从瑞安说起吧——他是有前科的,罪名是‘私自购买武器’。而卖家据他供认,是‘一个来自南海镇的人’。考虑到情节不严重,当时没有进一步追究,直到亨利这个人引起我们的注意。现在我们知道,亨利是依靠私卖军备给辛迪加发家的,那么……”
 
  “你是说瑞安可能曾经是辛迪加成员?”赫尼问。

  “我是不觉得,但不能排除瑞安和辛迪加有某种联系的可能。事实上,更重要的是福达尔这个人。我们发现,他每三个月都会给南海镇寄一封信。因为他出生在这儿,所以我们最初并不重视这个情况,直到把他和瑞安联系起来。我们本应该阻止他们和达莉亚夫人来到南海镇的,但是他们的行动真的很隐秘,而且……”

  “而且他们选择了乘坐地精的船,即使是军情七处也没办法强令停驶。”乔贞说。对于这类情况,他再也熟悉不过了:地精们的交通网络是逃亡分子的最爱。

  “呼,没办法。所以我决定干脆跟着他们来,协助你进行调查。能把这些情报传递给你,看来我这步棋是走对了。从瑞安身上我们很难挖出更多的情报,现在应该解决福达尔的信件问题。我们需要知道他每三个月都寄信给谁,信中是什么内容。”

  “寄到南海镇的信件都在哪里处理?”乔贞对赫尼说。

  “我们还没有邮局,信件都送到镇鱼商联合会的一个部门。”

  “那好,我们现在就过去。赫尼,叫多点人看好这地方。福达尔还活着的时候不是闹着要给红鲑鱼旅店派驻护卫吗?现在他的愿望终于成真了,可怜的家伙。”乔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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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出发没多久,又下起了急雨。一种奇怪的闷热气息随着雨点一同压落下来。当接近镇长办公室所在的城镇大厅的时候,雨声和一种不停歇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他们看见环绕城镇大厅的铁围栏外挤了一堆伤兵,正好堵在围栏入口,朝着里面叫骂。有的人甚至抓住铁柱子,不断晃动着,就像要强行闯入。围栏里侧的卫兵们把守着入口,把长矛伸出外面进行威慑。

  “这是搞什么鬼?”赫尼加紧脚步跑上去,乔贞和埃林紧随其后。

  “赫尼长官,赫尼长官!这边!”一个围栏内的卫兵朝赫尼等人招手。他们跑过去,避开伤兵们的视线,从一个隐蔽的小入口进入了里面。

  “发生什么事了?”赫尼问。

  “这些家伙突然来闹事,说是我们吞掉了暴风城发放给他们的补给。”

  “补给?哪里来的补给?暴风城连一块马粪都没有送过来!”

  “我们解释了,可他们完全不听,说是要把镇长……”

  “镇长……对了,镇长在哪儿?他没事吧?”

  “他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我们已经增加了护卫。不过如果他们打算,呃,暴力解决问题的话,我们的兵力也许……”

  “这些疯子,”埃林朝闹事者群聚的地方看了看,“大概来了两百多个人。”

  “我会让我的人过来。”赫尼说。“对了,这些混账的队长呢?他是打算要放任手下人袭击我们的政府机关?”

  “他不在这里,赫尼长官。我猜他大概在镇外的营地里。你知道,他对这些人一直不管不顾……”

  “狗娘养的,我该去好好揍他一顿。”赫尼转向乔贞和埃林。“看来只能你们两个去调查信件的问题了,这边的事情我不能放着不管。没问题吧?”

  “忙你的吧。”乔贞说。“还有,小心。这些家伙一个个像是泥地里打滚的野狗。”

  赫尼朝乔贞点了点头,然后将信件收发处的地址告诉了他。

  乔贞望着远处这些伤兵。他们吐露着腥臭的气息,头部和臂膀上的泛黄绷带松脱,眼神暴怒,不断嘶喊着临时编造的口号,仿佛受伤而行动不便的部位反而为他们积累了过剩的精力。在苍灰色的天空下,他们就像生在南海镇上的大块锈斑,和谋杀案一同成为混沌的一部分。

  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狂躁的伤兵,乔贞想。一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情况还有可能变得更糟。

  “快走吧,乔贞。你还在看什么?”埃林说。

  当赶到镇鱼商联合会的信件收发处的时候,乔贞和埃林已经被淋得不成样子。那只是一间很小的屋子,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前,身后的地板上垒着几个邮包。说明身份和来意后,这个信件管理员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我还以为从暴风城来的探员,会是衣着整洁的绅士。可是没想到……我不能说我很失望,但是很难想像如此不修边幅的人,会有处理复杂案情的理性思维。我不是有意冒犯,但是……”

  埃林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上前抓住管理员的手腕往后一扭,让它紧贴在背上,再把他的肩膀往下一压,把他的牙齿在桌面上磕出了印子。管理员呜呜噫噫地叫唤起来。

  “绅士?没问题,我可以穿得很绅士,但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会变。”埃林说。

  “听着,我们处理了一整天的杀人案,午饭都没吃完,还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已经很烦躁了。”乔贞把双手撑在桌面上说。“不要考验我们的耐心。现在直接回答我:你对‘福达尔’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

  “呜呜噫呃……”

  “放开他,埃林。”

  “不合作的市民是我第二讨厌的人。”埃林把手拿了起来。

  “咳,咳!”管理员摸了摸刚才被桌子边缘压迫的脖子,“……‘福达尔’这个名字我知道,当然知道。我们这儿一个月的信件总数都不到十封,他可以算得上一个‘常客’了。每三个月都往寄一封信过来,都是同一地址。”

  “地址是什么?你记得吗?”

  “海螺街十七号。呃,其实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写,因为南海镇根本就没有什么‘海螺街’。”

  听到“海螺街”,乔贞皱了皱眉头。

  “没有?”埃林问道,“那你把信送到哪儿?”

  “哪儿都不送。每次都有一个人主动来拿这封信。都是在信件到达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早上就来了,从来没出过差错。”

  “详细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乔贞说。

  “呃……最早要说到三年前了。或许快四年了?我不大记得清楚……总之,这个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这个办公室,说是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叫福达尔的人寄信来,地址是‘海螺街十七号’。他让我把这封信留着,他到时候会来取。为这事,他赏了我不少金币。从那以后,每三个月,都会有这样的信寄到这儿,然后他就亲自来取。大致就是这样。”

  “那个人的外貌如何?”

  “他很高大,总是戴着边很宽的帽子,不容易看见面貌……几乎都被帽边的阴影给遮住了。年龄我猜大概三十岁左右。”

  “就这些特征?几乎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埃林说。

  “两位先生,我不知道你们正在办理什么案子,或许这个人是一个罪大恶极的逃犯?最好不是,如果是的话,一联想到三年以来我常常和这样一个神秘危险的人打交道,那我会痛恨自己的。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尽量帮助你们,事实上我这儿有一封福达尔刚刚寄到的信……”

  乔贞和埃林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个管理员提供的情报超乎预料。

  “稍等一下,我找找。就在这一包里面。……”

  五分钟后,管理员翻出了一张淡黄色的信封,把它递给乔贞。

  乔贞接过来,打量了一下信封上的字。管理员没说错,寄信人栏上填着“福达尔·明斯”,收信人地址栏则是“南海镇 海螺街 十七号”。

  信口用红蜡封着。一般的信只需要用蜡盖住折到背面的一角就可以了,但写这封信的人似乎特别谨慎,上蜡的范围非常宽阔。乔贞撕开封口,把里面薄薄的一张信纸抖落了出来。只有一张信纸而已。

  “上面写了什么?”埃林问。

  “近期将入港。务必留意。——就这些。意思很明确,不是吗?”

  “福达尔是在联系某个人。他告诉那个人,达莉亚就要到南海镇了。我们得抓住这家伙。”

  “你刚才说那个人什么时候会来取信来着?”乔贞问管理员。

  “呃,既然信是今天早上到的……那么就是后天。最迟大后天。”

  “那好,”乔贞说。“我们会再来的。这封信暂时寄存在你这儿。”

  “可是你已经把它拆开了!”

  “再用蜡封好就是。别说你做了这么多年的信件管理员还没学会怎么封信。”

  “可是这封口上的蜡本来就已经太多了,”管理员面露难色,“我没办法把它平平整整地封好。”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可不管你怎么弄,只要让它看起来还像一封信就可以。对了,今天这些事,你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不会的,两位先生。能帮助你们破案,我很荣幸——”

  埃林打断了管理员的话:“别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你要发誓绝不向其他人透露。就算有人威胁你,只有说出去才能挽救你的生命——我劝你还是不要说。你也许会因为背叛这个誓言捡回一条命,但是我们俩立刻会来把你的命收走,最后结果也没什么不同。明白了吗?”

  两人走出办公室后,乔贞对埃林说:“你不觉得刚才那最后一句话有点过了吗?什么‘把命收走’?”

  “我知道,就算他说出去,我们也不可能杀他。不过这是进入军情七处之后所能获得的唯一特色娱乐项目了。”

  回到住所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乔贞随便吃了一些东西,就躺到床上,打算睡觉。窗外很喧闹:摔酒瓶子,狗吠,打拳头架。这种事情似乎没个完。在他的生活中少有宁静的一刻,而这又是特别忙碌的一天。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却又因为梦见了舍尔莉而过早地醒过来。那不是一个愉快的梦。他看见一片黑暗中,火焰朝四处喷吐,好些个五官扭曲模糊成一团的人在火焰的小道中追逐舍尔莉。他一开始似乎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跑,忽然又变成自己在地底看着她跑。最后那些五官扭曲的人猛地朝他转过来,火焰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就在这时候惊醒。当时还是半夜,他花了好些工夫才进入第二次睡眠。

  第二天早上,他来到了治安局,发现赫尼看上去甚至比他还要疲劳。

  “昨天的事怎么样了?”乔贞问。

  “赶走那些混账花掉了我半个月的精力。我暂时不想谈这个话题了。”

  “我昨天得到的情报还算不错……”

  “等等,乔贞。我们又要忙了,关于你昨天的收获可以边走边说。你相信吗?瑞安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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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贞不是没有预料到瑞安也会被杀,他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总之,瑞安喉咙被割开,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红鲑鱼旅店已经有好几个员工请假,离开这个血气浓重的地方了。

  乔贞来到事情发生的房间,蹲下身来,看了看瑞安那双已经死去的眼睛。和福达尔一样,他被发现的时候,那大片血泊的表面已经凝结了。即使到死,瑞安似乎还用上撇的嘴角表达出一副冷嘲的表情。

  赫尼站在一旁,显得很焦虑。在昨天的冲突中,他脖子右边被石头砸青了一大块,现在连稍微转一下脑袋都不行。

  “旅店周围一共有十六个护卫,后来为了处理那些闹事的伤兵,抽调了五个人。剩下十一个人在旅店的全部四个出入口附近巡逻了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现。乔贞,实话说,你过去有没有面对过这样的敌人?他已经杀了三个人了,却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别急,赫尼。”乔贞说。“这家伙当然是个老手,既然他能不慌不忙地办事,你就不能吗。福达尔的验尸结果出来了没有?”

  “当然没有!过去三年来,我们的验尸官一年碰的尸体还不到三具,现在距离他上一次工作已经有六个月了。我只希望他准备解剖的时候,懂得握住手术刀的刀柄,而不是刀刃。”

  虽然场合不大对,但乔贞突然有点想笑。他刚开始和赫尼合作的时候,觉得他还是一个刻板、容易被说服的地方治安官,但不知是出于工作压力,还是和乔贞合作所带来的影响,现在赫尼也学会没事就冷嘲热讽了。就像埃林所说,这是军情七处“唯一的特色娱乐项目”。

  “无论如何,他的工作量要增加了。把这家伙也送过去。对了,别忘了明天我们要去信件管理处等那个家伙来——如果他真的打算来取信的话。”

  “如果他就是凶手的话,我想大概他是不会出现了。就像你说的,信里写的‘近期将入港,务必留意’——既然达莉亚已经到了这儿,他又何必去处理那封信呢?”

  “这么说,你已经认定信里所指的就是达莉亚了?”

  “还能是谁呢?”

  “我都说了不要急,赫尼。我知道你现在很烦躁,但还是不要急。我们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看看明天会发生什么。现在我去找达莉亚问问话。”

  “那好,去吧。看上去她很信任你。从暴风城来的漂亮贵妇人天生不应该被我这样的土鳖治安官审讯……他妈的,脖子疼死了……”

  “得啦,赫尼。你真的没发现自己变得烦人了么。”

  达莉亚仍然在自己的卧室里。半个小时前,她把马迪亚斯哄睡着了。

  乔贞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门,得到仿佛不带任何情感和力气的回应后,走了进去。屋子里弥漫着香水的气味,仿佛是要强制性地抵抗死尸血腥气的入侵。他看到达莉亚坐在床上,双腿曲起,面色苍白。

  眼前的情景让乔贞想起四年前,他在绑匪的房间中看到她的样子。那时候他和狄恩一同击败了绑匪,闯进了那间充满呛人气息的小密室,她也是以这样的姿势坐在墙角。她似乎花了全身的精力,才认出来眼前的两人是来救自己的。

  如果是在四年前,乔贞会和她稍稍拥抱一下,以示朋友间的安慰。但现在不一样了。她不再是经常给自己的仆从放假的贵族少女,他也不再是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生活的毛头小伙子。

  乔贞把一张椅子拉到床边,坐下。

  “他睡着了。”达莉亚看了看躺在身边的马迪亚斯。

  乔贞没说话。

  “我不应该把他带来的。我应该一个人来,乔贞。我做错了很多事,我骗了你,……”

  “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来这里度假什么的……但我当时想没有必要谈论这个。现在我们非谈不可了,达莉亚。我知道你现在情绪很差,但是……”

  “我一早就知道会出问题。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福达尔死的时候,我还欺骗自己,说这是意外……但是现在,瑞安也死了。这一定都是我的错。”

  她没有看乔贞,眼神一直落在房间的一个角落,就好像那儿躺着垂死的人。她的五指蜷缩起来,不平稳地放在膝盖上。

  “不要太紧张,达莉亚。你现在很安全。马迪亚斯也很安全。现在,我想知道你到南海镇来的真正原因。”

  “瑞安对我说可以见到他。他是这样对我保证的……我相信了。我不该相信他的。”

  “见到谁?”

  “狄恩。瑞安说他认识南海镇一个叫亨利的人,这个人和狄恩有联系……亨利可以帮我找到他。我也许是昏了头才相信了他,可是……”

  “你确实是深信他了。否则也不会把马迪亚斯也带来。”

  “马迪亚斯还没见过他的父亲。但这真的不是最重要的,我完全是为了我自己……多么自私。我太想念狄恩了。我既想念他,又恨他……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我,把我和肚里的孩子独自留在那个地方?乔贞,就连你也一点迹象都看不出,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这个问题每天都在折磨我……”

  “好了,达莉亚,冷静些。也许解决眼下的事情,可以让我们知道为什么。虽然可能会让你不安,我还是要告诉你:瑞安骗了你。我们对亨利做过了详细的调查,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认识狄恩——而且,就在你们到达南海镇之前,亨利已经被谋杀了。”

  “噢,天哪……”

  “这个叫亨利的人,和辛迪加叛军的联系很紧密。根据目前的调查,我们认为他是和辛迪加有了生意上的矛盾,所以被谋杀了。事实上,我们倾向于认为瑞安也和辛迪加有联系。他骗你到这儿来,我想,是因为你的身份——老人最重要的亲属。军情七处这些年来一直对辛迪加追得很紧,辛迪加为了扭转劣势,会采用各种手段。明白了吗?”

  达莉亚无力地点了点头。

  “现在,瑞安被杀了,无论什么原因,这表示我们当下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你。但是,南海镇的警卫力量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我们觉得最有效的措施是——”

  “不,乔贞,别这样。”

  “……我们必须把你和马迪亚斯送回暴风城。”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你怎么知道瑞安是彻彻底底地骗我?也许狄恩真的就在附近呢?何况现在回去的话,老人会怎么对待我和小马迪亚斯……?”

  “这是唯一的选择,达莉亚。留在这儿太危险了。再怎么说,暴风城也是你的……家。”

  “不。不!我一定要见到狄恩,你们不能帮我找到他吗……?我现在绝不能回去!”

  “冷静些!看,你要把他吵醒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混乱,但是为了保护好你自己,也为了马迪亚斯,你一定要看清楚眼前的情况。深呼吸,达莉亚。冷静下来。”

  达莉亚掩住了脸,肩膀不断地颤抖。可以看得出来,她在很努力地使自己冷静,但这就像把烫伤了的手指放到冷水里一般,痛楚只会暂时被虚饰起来。

  “坐船回到暴风城。剩下的事情我们来处理。你的安全太重要了,达莉亚。对马迪亚斯,对狄恩,对我都是。即使抛弃掉工作身份来说,我也不能让你在这个地方遇害。如果有了狄恩的任何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真的吗?乔贞。你保证?”

  “我保证。当然。”

  最后,达莉亚还是抱了抱他。“休息吧。等联系好了船,我马上就过来。”乔贞说完,走出了房间。

  乔贞没有告诉他关于福达尔,和那封信的事情。他眼下的职责只是要快些劝她离开,说出这件事没有任何好处。

  狄恩。看看,你这么不负责任地离开,留下了多大的麻烦。

  乔贞走下楼,找到了赫尼。赫尼还并不知道狄恩的事情,但是现在为了办案方便,乔贞不得不把大略的情况告诉了他。

  “原来有这么复杂的内幕,”赫尼说。“军情七处真是了不得。放弃妻儿和继承权,他是怎么想的啊?”

  “我也不知道,但这不是我们要关心的,赫尼。瑞安正是用‘可以见到狄恩’为诱饵,把达莉亚骗来了。不得不说他干得不错,因为就连马迪亚斯也来了。如果在这世界上,老人会看重哪个人的性命,那就只能是马迪亚斯·肖尔,他的继承人。”

  “我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真的没想到。我的意思是,南海镇只不过是一个打渔卖鱼的小地方……现在却和暴风城最重要的姓氏之一联系在了一起?这事儿要是搞砸了怎么办?这会引起战争的,乔贞。”

  “这事有多严重,我比你清楚得多。我们的主要目的已经不是破案了,而是保佑这对母子的安全。你能尽快联系到出港的船吗?”

  赫尼重重地叹了口气。

  “来这儿之前,我们经过了好几家酒店。你没听到他们谈论什么吗?海上风暴已经来了,乔贞。所有的渔船在好几天前进了港,就是为了这一天。按照往年的情况,风暴至少要持续五天。就连有生意要做的地精也不会冒死出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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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这天天还未亮,乔贞和埃林就来到了信件收发处。管理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却打理得衣冠齐整,仿佛他要参与什么政府会议似的。屋子只有正门一个出口,赫尼提供的十名卫兵已经潜藏在附近。

  乔贞吩咐管理员:“如果那个取信的人来了,你只需要回回头,看看窗外,剩下的我们来处理。除此之外,不要做任何事。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我需要,呃,‘稳住他’吗?我曾经业余出演过三场戏剧,我想可以用一些语言上的把戏来……”

  “我是怎么说的来着?”

  “……除了回头看看窗外,不要做任何事。”

  “很好。记住了。如果有差错,让他跑掉了,我们大不了等待下一次机会,但是你就得付出一些代价了。”

  管理员紧紧领子,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乔贞走出屋子,和埃林一起隐藏在对面一栋楼房的第二层,可以清晰地自上看到信件收发室里面的情况。卫兵们隐藏的位置也经过精确设计,确保可以及时通过手势互通信息。

  “那么,”埃林说,“你觉得我们会有收获吗?”

  “很难说。不管他是谁,都应该知道了福达尔的信所说的东西。我的建议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进入了军情七处,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抱太大希望。”

  乔贞看看埃林。“这句话你从哪听来的?哈克曼爵士?”

  “没错,他曾经是我的导师。”

  “他也是我的导师。那我为什么以前没有见过你?你是哪一届的?”

  “忘记了,这不重要,因为我在训练期结束前被除名了。原因是‘自制力不足’。后来哈克曼硬把我安插进某件大案的工作组,我又很侥幸地做出了一点贡献,才能够呆在军情七处。其实我本来都打算回家继承老家的牧场了。”

  “原来那个唯一没有从训练营毕业,还能呆在军情七处工作的人就是你。我以前常听说。”

  “很糟糕的名号。比起你的称呼差远了:‘狄恩·肖尔亲自发掘的金童’。你还是同届训练营中唯一全项目毕业成绩A的人。和我这样一个混吃的一起工作感觉如何,优等生?”

  埃林用食指关节敲敲乔贞的肩膀。

  “得了吧。每一个所谓军情七处的优等生,对平民百姓来说都是怪物。”

  “至少你还是神智正常的。”

  “暂时性的。我听说哈克曼爵士后来自杀了,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听起来你似乎和他关系不错。”

  “自杀?要我说,那更像一次谋杀。”

  “怎么说?”

  “他的漂亮老婆和两个女儿都被杀了,”埃林吸吸鼻子,“凶手是他最好的学生之一。他因为承受不了痛苦,在自家浴室里把自己缢死了。这该定性成间接谋杀。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我也不该告诉你。不过无所谓,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了。”

  乔贞不由得想像,高大、精壮、冷峻的哈克曼爵士,怎样在浴室里把绳索套上自己的脖颈,怎样打绳结,怎样放置垫脚的东西。这个人教会乔贞如何审讯嫌疑犯,再三强调“要学会操控自己的情绪”,看起来他忘记了如何操控自己的情绪。他会预料到“对什么事情都不要抱太大希望”这句话成为自己死亡的最好注脚吗?

  “好了。”乔贞说。“我们还是先关心眼前的事情吧。”

  他们等待了一整天,没有任何收获。不要说来取信的神秘人,就连一个行迹可疑的人都没有发现。管理员一直心情紧张地端正坐着,到这一天结束的时候,他僵直得几乎都没办法扭转身体关节了。

  “回去好好休息,”乔贞对他说,“明天我们还会再来。说实话,你没必要这么紧张。”

  “你干得不错。真的。”埃林拍了拍管理员的肩膀。管理员尴尬地笑笑,今天一开始时那种自告奋勇的心情早就烟消云散了。

  “那么,”埃林对乔贞说,“白忙活一天。你有什么计划吗?”

  “找个地方吃饭,回去睡觉。”

  “不愧是优等生——好吧,我再也不用这个词了,不要用那么可怕的表情看我。说不定我回红鲑鱼旅店以后还得照顾那个小兔崽子。请圣光保佑,让我回去的时候马迪亚斯已经睡着了。”

  听他这么一说,乔贞才想起来自己有一件关键的事没弄明白。

  “难道你已经和达莉亚表明实际身份了?说清楚自己其实是……”

  “对,我已经说了。这对她没造成什么影响。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识得大风浪,一个男保姆的背叛根本算不了什么。你该比我更了解她的。明天见,乔贞。”

  回到住处的路上,乔贞转进了和舍尔莉再会的那家酒店,打算吃点东西。

  “好几天不见了,乔贞大人。案子调查得怎么样?”老板在把鱼汤端上来的时候对乔贞说。

  “这和你无关。”

  “我的意思是……那本顾客登记薄,你还没有用完吗?这不是很大的问题,因为我只要找个新簿子来记录就可以了,就像我现在所做的……不过那本旧的,到了月底结账的时候我还是很需要……”

  事实上自从大卫洗清嫌疑之后,那本登记薄就没有任何用处了,乔贞几乎都忘了这回事。

  “明天来还给你。我用不着了。”

  “噢,那先谢谢了,乔贞大人。好好享受你的晚餐吧,我吩咐厨师给你特别加了佐料。来点喝的吗?”

  乔贞并不是很能喝酒,而且出于职业原因,甚至从没有喝醉过。但是今天他突然打算把自己脑袋给麻醉一下。这好几天来的工作和遭遇,确实让他疲倦了。他想暂时地把凶手、受害人、各类线索通通抹去,以后再重新拾掇起来。遮住自己的眼睛,装作看不见这片一团糟的景象,让黑暗来保护你。又一句哈克曼爵士爱对学生说的话。

  半个小时后,他走出酒店,抬头看看,发现天已经黑了。当视线回到水平的时候,他看见舍尔莉正站在他面前。从舍尔莉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对这次意外会面多少有些惊诧——不过更让她惊诧的是,乔贞以一种不合时宜的语气先开口。

  “又见面了。”

  “是啊,乔贞……你好像喝了不少?真少见。”

  乔贞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舍尔莉的不自在。这种“她和我在一起会不自在”的念头,让他难以忍受。

  “那当然,你最后一次看见我喝醉是在四年以前了。……真是的,舍尔莉。为什么我们总要说这种废话?”

  不等舍尔莉回应,乔贞就捏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远离酒店门的小巷口。

  “放手,乔贞。你弄痛我了。”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还用说?你和大卫的事情。或许现在叫你舍尔莉·朗斯顿夫人不算太晚吧?”

  “我们还没有结婚。”

  “好吧,你来告诉我其中有什么区别。想想那天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说的话,听上去就像‘四年没见,她单身,我还没有迟到’之类的。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把事实摆出来?你想要我释放大卫,早就该直说‘他是我的未婚夫’。那样就可以,不需要别的暗示。”

  四年以前,四年以前……我受够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这些废话了。我要的是现在。

  “我不知该怎么说,……”

  “那当然了,全都是我的不对,因为我看上去对你还有所求,让你困扰了。这样解释没问题吧?”

  “你喝醉了,乔贞。你……”

  “我不关心。跟我来吧,舍尔莉。”

  “去哪?”

  “回我住的地方。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保存了四年的东西。就放在我床头的桌子上。”

  “我不会去的。”

  “那当然,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朗斯顿夫人’。说实话,四年前我还没有学会如何逼人做假证之类的玩意,现在我可是什么花样都会啦。怎么,你生气了?我看上去像要伤害你吗?还是说你要打算给我一个和好的吻,或者……”

  乔贞清晰地感觉到嘴角被指根扇过。这一巴掌与其说是打脸,不如说是打在了下巴尖上。

  “……一个耳光。”

  “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刻薄了,乔贞?听我说,我和大卫的事你一点也不了解,或许你也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我。现在我要走了,还有事要忙。”

  舍尔莉转身离开,乔贞并没有追上去。她说得没错。我在军情七处学到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刻薄待人。对犯人刻薄,对同事刻薄,对自己刻薄。这种处理事情方式的诀窍就是把人逼到极限,那样你就能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但我并不愿这样对你,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乔贞想。他只是看着舍尔莉的背影消失,然后在心里涌起一种诅咒自己的冲动。真该死!

  回旅店的路仿佛比过去要长。那一巴掌并没有让他清醒多少,然而在摸到自己房间的门,却发现它竟然是虚掩着的时候,乔贞几乎完全醒酒了。他绝不会犯出门不锁这样的低级错误。

  乔贞拔出匕首,先从门缝窥视了一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推门进去,马上察觉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上方直落下来,几乎在同一时刻,两道利刃一左一右同时袭向他的脖颈,就像一把正在闭合的剪刀。

  乔贞立刻把匕首横在自己脖颈之前,袭击他的两把刀刃分别被匕首刃面和握柄的金属部分给截住了,发出清晰的碰撞声。它们的距离已经近得足够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印痕。袭击者正如同信件管理员所说,戴着边沿很宽的帽子,但不妨碍乔贞辨清样貌。

  “接得不错。看来你就算喝醉了,也醉得有分寸。”

  “果然是你,”乔贞说。“狄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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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狄恩天生有一种引人注目的气质,在初次见面的时候乔贞就发现了这一点。他就像出现在英雄史诗油画上的关键人物,可以自然地把他人目光吸引住,无论男女老少。然而,不久后乔贞就了解到,狄恩的内心和他外表气质之间的特殊矛盾。

  相隔数年再次见到狄恩,一个老朋友,某种意义上的启蒙导师——乔贞不得不压抑住内心那一部分属于普通人的情感。如果不是深陷谋杀案中,他或许会爽快地邀请狄恩去喝几杯,叙叙旧。他要尽快知道,这个男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很久不见了。上次我们对练的时候,你这招可让我吃了不少苦头。是你过得太悠闲?还是我的努力有了一点成效?”

  “我猜两者都有,乔贞。”

  狄恩把双匕首收回刀鞘里。他一身黑色装束,想来是为了方便隐蔽行动,但那顶宽边帽却奇怪地显得突兀。他今年三十二岁了,但看上去并不显得比乔贞更年长。

  “不出所料,每三个月取一次信,一直和福达尔保持联系的人就是你。很可惜,我不能事先把这个结论告诉同事。”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还不够明显吗。”乔贞说。“信封上的假地址是‘海螺街十七号’。你现在现身,难道不是为了保护你的海螺女孩?”

  “没错,这的确是……很明显。偏偏是你来调查这个案子,让我看上去像个兜售最俗气谜语的白痴。”

  狄恩仰起头,微笑着呼出一口气。“海螺女孩”是他对达莉亚的爱称,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会这样称呼她。

  “你看起来更精明了,老朋友。”狄恩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现在正追查的杀人案不是你干的。给我一个回答。”

  “不。我没有杀任何人。”

  “那好。这样我的工作就轻松得多了。我是很想和你叙叙旧,不过……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事情这么纷乱让我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狄恩注意到了乔贞床头桌面上舍尔莉的画像。

  “说起来,你和舍尔莉怎么样?虽然我刚才跟踪了你,却没有听清楚你们谈话的内容,真可惜。”

  “不,不谈这个,狄恩。我会给你很多话题来选择,但这个除外。我们没有时间。”

  乔贞心里明白,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古怪的老友重聚场面。没有寒暄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但他知道,狄恩突然现身,自然不是来叙旧的。他们都在面临一个非常紧迫的情况,这个情况的重要性无需强调,只需立刻用行动来解决。

  在四年前,达莉亚被绑架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做的。没有时间去强调事情的重要性;他们要的只是事件解决后的结果。对这种行事方式与生俱来的理解能力,正是让狄恩把乔贞带到军情七处的重要原因之一。

  “第一个问题。你和福达尔为什么保持通信?”

  “我需要知道自己离开后,达莉亚的生活怎么样。我真的很想念她……福达尔只需要给我一些简单的词句,比如‘好’或者‘不好’,有时候也介绍一下她的行程。还有……我儿子的情况。”

  “既然达莉亚已经到了南海镇,所以你没有必要去取信了。”

  “没错。而且我也不想多惹麻烦,我知道你们已经盯上了那封信。”

  “你为什么不去见她?我相信那对你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这几年来,每当达莉亚问我知不知道你的去向的时候,我都没办法看她的眼睛。还有马迪亚斯,你不想看看还未见过面的儿子吗?”

  “不,现在还不行。乔贞,因为现在情况很复杂,也很危险,而且你的调查还没有深入到那一步。有一些你无论如何都调查不出的东西,才是目前问题的关键。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所以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老朋友。这关系到我为什么离开军情七处,离开达莉亚……”

  从狄恩的表情可以看出,这是一场艰难的谈话。乔贞早就知道,狄恩是一个生错了家庭的人。他拥有无人可及的作战技术,但是性格中却缺少了一种最关键的东西,阻止他成为肖尔家族的真正继承人。当年两人营救达莉亚的时候,虽然行动计划大部分都由狄恩策划,然而最后也是他自己阻碍了营救的迅速完成。

  他没办法下手杀人。当预感到自己的匕首即将夺去他人生命的时候,他的手指会不听使唤,同时内心受到强烈的折磨,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就像有人要用铁丝捆住我的心脏”。

  “我不会用软弱来形容你,”那时候,乔贞对狄恩说,“你只是……不大适应。”

  狄恩并不接受乔贞的说法。作为潘索尼亚·肖尔的亲生儿子,却连杀人都无法做到,用“软弱”来形容已经是再也客气不过了。而且这种软弱还不仅体现在这一件事上。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事实上我自己也拒绝改变。认识了你和达莉亚之后的一段日子,我确实很快乐,可以暂时忘记这个麻烦。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无数次向达莉亚保证,我会让她幸福——但那只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要我还是潘索尼亚的儿子,这一天就永远不会到来。最后,需要我做出决定的那一天终于来了。我因为自己的软弱付出了代价。”

  接下来狄恩所说的事情,是乔贞完全没有考虑到的。他彻彻底底地吸收进狄恩所说的每一个字,让它们在自己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一副完整的拼图。

  虽然狄恩一直掩饰他内心的问题,但对潘索尼亚来说,掩饰什么都是徒劳的。他把军情七处的未来寄托在还未出生的孙子身上,准备用比当年培育狄恩更严厉的方式来养育马迪亚斯。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不能再出错。

  他精心挑选了三名婴儿,准备让他们陪伴马迪亚斯成长,共同接受最严苛的训练,并且自然而然地成为朋友。在达到适当年龄后,潘索尼亚会给马迪亚斯安排验证他实力的机会——把这些一起长大的朋友一一暗杀。

  “他把这个称为‘狩猎仪式’。这些婴儿全都是有才干的年轻士官和身体健康的贵族小姐的私生子,”狄恩不得不停顿了一下,“他用一点点金子把他们买下来。当然,没有人敢拒绝这笔生意。”

  狄恩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儿子身上。在肖尔家族成长,就意味着出生之前就被卷入了一个由谋杀和阴谋组成的漩涡。他想反抗,不止一次想要暗杀自己的父亲来阻止这一切——但是他做不到。

  “就算我真的能把他杀了,那又如何呢?他的亲信迟早会发现内情,知道我没有管理军情七处的能力。然后我能怎么办,再把这些人也全部杀了?我做不到,乔贞。

  “达莉亚并不知道这些事情。每当她让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想像我们的儿子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都得尽力掩饰自己几乎要崩溃的心情。产期一天一天临近,我的恐惧也一天一天地加深。这就像眼前有一个深坑,里面全是毒虫,你还非得要踏进去不可——同时带上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最后,狄恩选择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他带着那些婴儿,逃离了暴风城。

  “每次想起这个决定,我都只能嘲笑自己,而且每次嘲笑都会转变成厌恶和诅咒——我厌恶自己,诅咒自己的血统。达莉亚,我的海螺女孩,还有我们的孩子——在我眼里,他们是一体的,是唯一让我抱有希望的东西。但我却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了,还欺骗自己说是为了保护他们。”

  进入了军情七处,对任何事情都不要抱太大希望。乔贞脑海中再次浮现这句话。

  “现在那些婴儿怎么样了?”

  “他们都寄养在一个我认为很安全的地方。至少目前是的。”

  “你带走了他们,难道老人不会重新再挑选一批?”

  “这些私生子的父母,都是他亲自挑选的。远在我结识达莉亚以前,他就派人在全人类王国跟踪调查了好几年,最后选出了三对男女,无论他们有没有感情,强逼他们生下孩子。从这点上来说,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不会退而求其次地采用他心中那些‘被淘汰的男女’。何况衰老也不允许他再花时间这样做。”

  乔贞眉头紧缩,看着狄恩的眼睛。在米奈希尔的时候,狄恩显得大度、热情,拥有一种自然的魅力,当初也正是这些特征很快地吸引了达莉亚。但是事实上,他却是一个过分坦诚,过分脆弱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老人的拇指下苦苦挣扎,最后选择了逃离。

  “不要太自责了,狄恩。我们现在应该……”

  “不,我还没有说完。我来告诉你真正让我痛苦的是什么。”

  狄恩闭上眼,右手手掌在嘴上覆盖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做一次艰难的心里准备。数秒钟后,他把手放下来说:

  “你知道潘索尼亚‘狩猎仪式’的念头最初从哪儿来的吗?我身上。在我十四岁那年,他发现一个和我从小成长的伙伴,其实是他一个政治死对头的后裔,就让我去杀死那个孩子。这个彻彻底底的疯子觉得这是个考验继承人的好办法,决定变本加厉地应用在马迪亚斯身上。而那个孩子,你应该能想像到的,我没有杀死他,但是取走了他的一只手臂回去交差。他的名字是贾洛·凯密尔,现在还活着,已经成为了辛迪加的头牌杀手,并且无时不刻想着对我复仇。我相信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所以,现在的处境,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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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埃林被喧闹声惊醒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抬头去看达莉亚的房间。他当时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红鲑鱼旅店二十四小时都安排了卫兵把守,但他还是没办法安稳地睡在原来的房间里。但是说他打算守夜,却又偏偏睡得烂熟。

  埃林感觉到很多东西:达莉亚的房间门仍然紧闭着,很安静。没有问题。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喧闹声也同时扩大起来,显然是有不止一个人在争吵。一个女工醒过来了,倚在仆人房间门口,满目担忧地望着自己。桌面上有一个未满的玻璃杯,微红色的酒液在其中颤动。埃林站起身,向大门外走去。

  一来到外面,他不由得喊出一声:“这是搞什么鬼?”

  旅店被一群伤兵包围了。他们手持武器,和卫兵们对峙着。他们一个个眼窝深陷,衣衫褴褛,在黑夜里就如同一堆腐烂得不太完全的食尸鬼,并散发着一种怪诞的狂热气息。有一些人在含糊地咒骂,另有一些人则高声呼喊:

  “滚出来!好吃懒做,只会让我们这些人出生入死的暴风城贵族们!”

  “公爵夫人是吗?是不是有位芙瑞雅公爵夫人在里面?你最好自己出来,否则局面会变得很难看。”

  “我们已经受够了。为你们卖命,结果却什么没有!”

  埃林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家伙一直抱怨南海镇侵吞了莫须有的暴风城补给,前些天攻击了市镇大厅,现在他们来寻找新的发泄对象了。眼前大概有三十多人,但一旦起了冲突,或许还有更多的伤兵参与进来。

  “你们有谁透露了这间旅馆的客人是谁?”埃林问领头的卫兵。

  “不,谁也没有说。他们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突然?不。埃林看得出来,这是有准备的。他们被煽动了,全副武装来到这里。他们的人数是卫兵的两倍,而且有更好的武器。埃林不希望双方打起来,但他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让人窒息的紧张。他一个人无法控制局面。

  “稳住他们,不要起冲突。”埃林吩咐卫兵之后,立刻回头往屋里走。他的目的只是保护达莉亚和马迪亚斯。他打算带着他们从相对隐蔽的出口逃出去,实在不行的话就先把他们锁到地下室,然后等待援军的到来。现在是深夜,他相信乔贞与赫尼立刻就会被惊动,带着手下人赶过来的。

  但是他错了。他后来才知道,治安队的主力同时在另一个地方被困住,没有丝毫赶过来救援的余力。

  他快步回到旅店内,朝女仆人做了一个“回屋躲起来”的手势,然后立刻踏上楼梯。他只踏上几步的时候,情况失去了控制。响亮的武器交刃声,以及玻璃窗破碎的声音同时迸发出来。他回过头,看到自己刚才问话的卫兵被抓住了脑袋,往青铜制的厚重门锁上撞。屋子北面,另一个卫兵从窗外撞破玻璃摔进屋子里。侵入者们高呼着不会在战场上听见的野蛮、卑猥的口号,试图从各个入口挤进来。卫兵们想尽办法阻止他们,武器不能拦截住的,就利用庞大的家具来封锁,希望能暂时截住这狂怒的洪流。

  埃林的太阳穴上方流下汗水。至少这些家伙没有举着火把进来,否则我们的人连一分钟也拖不了,他心里想着,开始估算自己能够搁倒几个。这个过程只持续了数秒,因为他回想起来保证达莉亚和马迪亚斯的安全才是自己最重要的事情。

  他快步登上二楼,在踏上走廊的一瞬间,月光恰好把他的背影打在正前方的墙上。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和另外一个更为巨大的影子重叠了。他的心猛然一缩,明白自己身后有一个人。一个出现的时候没有丝毫声息的人在他的背后举起了手臂。

  埃林拔出匕首,回身一挥。这一击速度很快,虽然他只是打算威慑一下对手,同时拉开距离。一次尖锐的交刃声后,他的匕首脱手了,掉落在楼梯下,插进地板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像那匕首本来就不在他手里似的。在他转过身之前,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那人影瞬间在他眼前消失。“他要去达莉亚的房间,我要阻止他”,埃林心里这么想,却无法移动脚步。遭殃的不仅仅是他的匕首。两道又长又深的刀痕从胸前一直划到腹部,他却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被击中的。他看着自己的血淋在前方的地板上,液体和木质地板接触的声音仿佛是在嘲笑着他的无力。

  他瘫倒下来,无法动弹。他的视线盯着大厅某个角落,不能转动脖子,不知道达莉亚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听见了她的尖叫声。楼下双方士兵激烈交战的声音他听不见了。

  伴随着痛楚的加剧,他的思绪开始混乱起来。百分之三十的军情七处特工会在任务中殉职,但在探员群体中,这个数字下降到百分之七——这能不能说明我是一个幸运儿?他大脑里闪过了家乡的牧场,然后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牧场的画面陡然变成一片血红。他知道自己的眼皮子一直在眨,眼球在略微朝上翻,却无法控制住。鼻子被血糊住了,很难受。

  经历了数次短暂的昏迷,他根本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唯一想的事情就是死亡的过程真是又长又痛苦。楼下的喧闹声渐渐减弱,他根本不知道。他听到有脚步声接近自己,心想:好吧,那家伙知道我没死透,要来结果我了。他一定已经杀死了达莉亚。我的任务失败了,结束了。

  他没料到会再次听见这个声音。

  “你受的伤很重,埃林。坚持住。”

  “……乔贞?”

  “你是什么生物啊?埃林。这个流血量都没死掉。我带了人来,马上给你包扎处理。不会有事的。”

  “……有个狗娘养的偷袭我……你背后的人……是谁……?”

  “是和我们一伙的。不要再说话了。”

  “达莉亚的房间……快去……”

  乔贞和身后的狄恩交换了一下眼色,狄恩立刻往达莉亚的房间奔过去。

  那场谈话之后,乔贞说服狄恩,首要的事情应当是去见达莉亚,说出一切事实,直接保护她。对于狄恩来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迟迟不首先和达莉亚取得联系的关键原因,也正是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福达尔和瑞安都是贾洛杀的。”半个小时前在乔贞的房间内,狄恩这么说。“这是一个警告,说明他随时可以对达莉亚下手。另外,瑞安很可能也和贾洛有实际的情报交易。这都是为了把我引出来。为了复仇,他会不择手段。”

  “既然如此,我们就没有时间磨蹭了。现在就去见她,狄恩。把一切都说出来。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她,现在就是唯一的补救机会。”

  当时,乔贞感觉到狄恩的眼神显得痛苦而又隐忍。他已经下决心要面对自己性格中软弱的那一部分。一旦和达莉亚见面,然后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联系他们两人的纽带就会从完完全全的思念和担忧,转变为某种容易断裂的东西。但为了保护她,这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赶到红鲑鱼旅店,遇上了没有料到的混乱景象,很快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战斗。侵入者们并没有集中起来,以狄恩的实力在卫兵的掩护下将他们一一击破,实在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情。他没有杀任何人,只是用刀柄击晕,或者斩伤腿部。一旦受了伤,这些被教唆而来的侵入者很快就战意衰退了,就像怒气从伤口泄露出去一样。最后剩下几个没受伤的,也很快逃窜了。

  最初乔贞还以为躺在二楼的是一具尸体,没想到却是还在呼吸的埃林。赞叹他生命力的同时,也感到了不安。这样凶恶、残忍的伤口不可能是那些外强中干的伤兵能造成的。

  他把埃林交给能够进行医疗护理的卫兵,也奔进了达莉亚的房间。先进来的狄恩半跪在地上,几乎要停止了呼吸。

  屋子里没有达莉亚的踪影。在墙壁上,有用鲜血涂写的一排大字:

  我已经等了太久

  这是显而易见的战书。

  “他来过了。带走了她。”狄恩的声音在颤抖。

  “慢慢来,狄恩。冷静。我们至少知道,这些血不是达莉亚的。贾洛没有伤害她。”乔贞说。

  “你怎么知道?”

  “血的主人在这里,”乔贞走近写着血字的墙壁,在最后一个字的末笔前蹲下,拾起一颗头颅。他花了一点时间来回忆它属于谁:杜尔莫。亨利的“管家”,军火交易管帐人。

  如果说墙上的血字是对狄恩宣战,那么这颗头颅就是对乔贞宣战。作为辛迪加的头牌杀手,贾洛清理掉了贪欲过度的军火商,如今终于轮到他的左右手杜尔莫。

  然而,乔贞记得杜尔莫自从审讯后,应该是还被关押在监狱内才对,如今却以死者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还光顾过了监狱,砍掉杜尔莫的脑袋?这混账做事真是仔细,乔贞想。他说了句“现在,我们应该去找赫尼来帮忙”,同时回过身,却立刻呆住了。

  他看到马迪亚斯·肖尔出现在门边,双目惶然地望着眼前的两人,还有墙上的血字。

  贾洛没有把他带走。这本该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贾洛却没有这么做。

  狄恩慢慢站起身来。因为杀手的仁慈和戏弄,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对之抱持着无限歉意和悔恨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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