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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贞揭开尸布看了看。除了头发的颜色,他完全认不出这是昨天夜里见过的鲍尔。守夜人从院子的各个角落把身体的其余部分找回来了,临时性地拼凑在担架上。他能理解第一个目击者——鲍尔的妻子为什么立刻晕了过去,结果是铁匠的学徒在几个小时后报的案。

  并没有人通知他这件事。在旅店外听到镇民间的传闻后,他找上了镇长。一开始艾尔罗还搪塞是小案子不用麻烦您,但乔贞以“作为达莉亚夫人的护卫,我必须了解夜色镇现在的安全程度”为由,来到了现场。夜色镇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治安局,而守夜人在处理罪案现场方面的经验和效率显然不可恭维,当乔贞赶到的时候,眼前仿佛是屠宰场的一角,喧闹且混乱。

  虽然现场破坏得乱七八糟,但好歹致命的凶器找到了——不过,谁会看漏那样的东西?

  守夜人指挥官约瑟夫·埃伯洛克站在工房外,吩咐两名手下把凶器斜靠在墙壁上,清除掉上面的血迹和残余组织。乔贞走到他身边。

  那是一块金属制的招牌,上面凸出的大字是“鲍尔铁匠铺”,下面接着一排小字“提供上等武器装备。守夜人的最爱,也是你的选择。”因为采用了花体字,表面上有很多凹凸和装饰纹,所以乔贞能想象出鲍尔面朝天看着这东西击打下来的时候,内心有多恐惧。

  “乔贞大人,”约瑟夫说,“您是专家。见过用这种东西杀人的吗?”

  “我见过更糟的。不过,我得承认这也已经很有新意了。”

  “但是鲍尔还给分尸了,腹部也有致命的刀伤,会不会是先用刀杀死了他……”

  “不会。从鲍尔面骨塌陷的情况可以看出,他遭到的是正面连续多次的打击,但四肢的切割倒是很俐落——一个有经验的凶手,偏偏选了这么笨拙的方式来毁坏面部,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想折磨他至死。让这东西对着脸面砸了一下,人是不可能有清晰的意识呼救的,但也不会立刻死去。”

  “既然你说目的是折磨他至死,那么又何必要在死后再分尸?”

  “说明他没有打算掩盖自己的罪行。”乔贞听到背后传来扑倒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名收拾现场的人踩到了因血液而湿滑的草地,摔了一跤。“不光是分尸,他把血液溅洒得到处都是,让人人都能看见。他要告诉目击者,这儿经历的是一场大屠杀。”

  “鲍尔的个性的确不怎么样,招来了很多人的忌恨……但我不觉得这就足以让人用这么恐怖的办法杀死他。按你这么说,凶手好像是要把这一幕展示出来,就像炫耀自己的战利品,不知这样说对不对。”

  “炫耀战利品是次要的,这同时也是一个警告。”

  “警告?”

  “他可不是临时才决定用这块招牌来砸死鲍尔的。也许,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是说……凶手杀死他,是为了打击守夜人。”

  “这样下论断有些偏颇,因为任何对夜色镇镇民的犯罪行为,都可以看作是对守夜人的打击。但不管怎么说,鲍尔是你们的武器提供商。说起来,鲍尔的老婆还没醒过来?”

  “没有。”

  “她已经睡得够久了。等她醒来之后立刻通知我。”

  约瑟夫转向乔贞。这位指挥官的脸有一种特殊的苍白,并没有带上丝毫憔悴或文弱的气质,反而愈加衬托出他目光的锐利。

  “乔贞大人。”他说。“您似乎是在对我下命令。这是否表示军情七处已经接管了这桩案子?”

  乔贞这才回忆起来,约瑟夫当初是怎样在餐桌上用连番的严密语言来质疑达莉亚。当时那些话,全部都围绕着守夜人的自主权,围绕着他父亲的尊严。

  “我知道七处的高级探员有接管地方案件,对治安官下达命令的权利。”约瑟夫继续说。“但我们是守夜人。不是什么治安局下属组织。”

  乔贞察觉到,这是一种狡辩,一种身份上的混淆。他并不认为约瑟夫挑战权威成瘾,而更像是随时要让对方注意到守夜人的独立性。

  “议会倾向于让夜色镇另设治安局。在这之前,我是不是应该涉入你们的内部安全工作,确实没有法律依据。但是,是你先开口对我咨询关于凶杀的意见,所以你可以把我当成是志愿者。我相信我这个志愿者远比你的手下人,和你本人有经验。我刚才不是下命令,而是提出能让我尽最大程度帮忙的条件。你可以选择不满足这个条件。”

  “您的观点真是直接明确,乔贞大人。我得承认,一看到您进入现场,我的第一直觉就是试图寻求您的帮助。老实说,在我们这样封闭的小镇子,这么残忍的凶杀还是第一次见。我还真的有些无从下手。”

  “那么,你接不接受我的帮忙?”

  “劳烦了,乔贞大人。我会尽力满足您的要求。”

  约瑟夫身子微微前倾致意,不如鞠躬的庄重,但比点头更正式。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露出丝毫的笑容,但很难说是不友好的。

  “那么,我有这些要求。”乔贞说。“第一点已经提过了,在鲍尔的妻子苏醒后立刻……不,确认她思维清晰,说话没大碍之后通知我来询问。第二,马上清点鲍尔一年以来的交易账本,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比如巨额的赊欠。第三,讯问每一个学徒,让他们说出昨天的行程,并且确认工房有没有失窃。暂时就这些。”

  “第二件事我不太理解……清点账本,想必是为了判断这是否经济纠纷引起的谋杀,那为什么要把时间段限制在一年呢?”

  “为了经济纠纷而犯案的人会尽量掩饰自己的罪行,而不是这样安排一场展示效果夸张的屠杀。更何况,他是做实战武器交易的,没有人会因为一、两把铸铁长剑的价格就行使这种残杀;假若有必要的话,凶手就会是有一定实力的大客户,而这类人不会将经济纠纷拖得十分长久,才决定下杀手。总之,调查交易账本只是为了保险,所以不用花费太多精力和人力,调查一年份就足够了。”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乔贞并没有说出这一点:一年前也正是夜色镇遭到强盗袭击的时候。他相信约瑟夫能够察觉到他的刻意疏漏。无论如何,乔贞倾向于这件杀人案是和守夜人有密切联系的,但在还不清楚约瑟夫信任他到何种程度的情况下,只能暂时在态度上有所保留。

  他开始回忆昨晚上的那一幕。作为守夜人武器的供应人,鲍尔在镇民中建立起虚假权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不是首次在公开场合嘲弄斯塔文,让内拉妮难堪;这些行为的破坏性,也许不会招致如此的仇恨——但它确实有可能在斯塔文阴暗的人格中放大。

  但那块招牌对斯塔文来说,稍微重了些。昨夜的闹剧和鲍尔的死应当只是巧合,乔贞心想。

  更何况,尸体是在成直角相邻的工房与住宅之间的院落发现的。院落的另两侧让山壁围绕,要进来必须经过工房或住宅其中一处。

  “约瑟夫,目前有没有发现强行闯入的迹象?”

  “不,所有门锁都是完好的。”

  这么说凶手很可能是经过鲍尔的同意才进入屋子。

  “乔贞,”约瑟夫打断了他的思考,“我理解这件事情可能会让你对达莉亚夫人的安全问题感到担忧。在这点上,我要替哥哥……不,代表整个夜色镇对你道歉。”

  乔贞注意到,自己先前不经意间略去了对约瑟夫的敬称,而对方也做了同样的事。这并不是表示亲近的行为——至少从约瑟夫石膏像一般线条精确的表情上看不出——更像是他又一次对守夜人自主地位的强调。乔贞觉得没什么,因为在意识平等的前提下进行合作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份是个累赘。

  “道歉?为什么?”他说。

  “因为……这件事应该只有哥哥,我,还有书记员达尔塔知道。因为哥哥害怕会影响到达莉亚夫人对夜色镇的评价,所以决定瞒住你们。现在看来,这是非常不谨慎的行为。我建议你去哥哥的办公室,让他说清楚,毕竟我了解得不够详细。你就对他说,我已经把那封信的存在透露出来了。”

  “信?”

  “没错。一封在二位来到之前,送到政府大厅的信。你现在就去吧,越早了解越好。这里的事情我会按要求处理的。”




  二十分钟后,乔贞在艾尔罗的办公桌前,看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拉开抽屉,把右手探进去。信放在最里面的一大堆文件下,艾尔罗肩膀几乎撞到了桌子才掏出来。他尴尬地笑了笑,又觉得这笑实在是不合时宜,无奈地合起嘴唇,把信递给乔贞。

  “什么时候送到的?”

  “您二位到夜色镇之前的三天。就塞在大门的门缝下,一大早就有人发现了。乔贞大人,我实在是没法表达自己有多深的歉意……”

  “那就免了这一步。”

  乔贞把信展开,内容非常简单:


    一旦让军情七处的走狗踏进夜色镇,噩梦将降临。会有不幸的事发生。


  所有字母是从印刷物中裁切下来,再拼凑上去的。

  “艾尔罗镇长,你以为这是什么?一个恶作剧,不值得告诉我们?这个人有所准备,不想留下笔迹。就算真是恶作剧,你也得想办法把他抓住,因为这可算得上是非常恶劣的骚扰行为。”

  这番话自然而然又引起了艾尔罗没有止境的道歉和自我批评,但乔贞只当没听见,开始琢磨威胁信的语气。写信人在警告“会有不幸的事发生”的同时,也暗中指涉“军情七处的走狗”就是“噩梦”。达莉亚以特使身份探访夜色镇的消息,早就在一个月之前就通知过了,可以说这封威胁信似乎出现得十分匆忙。

  鲍尔的死法倒真的称得上是噩梦,但两者之间的联系倒不是乔贞现在首要考虑的。他把信收进兜里,打算立刻去找到达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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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说,你们都不知道夫人到哪儿去了。”

  乔贞尽量压住自己的语气。侍女和卫兵们在他的注视下一个个紧绷着肩膀,不敢大声呼吸。

  “我刚从一个杀人现场回来。有个铁匠给人把脸砸没了,身体分成了十多块碎片。做这件事的人就在镇子里,而你们就这样让夫人独自出门。你们在行使议会交付的任务,却把这当成一个玩笑。”

  “夫人说过她马上就回来……”一名侍女说,“她只是想出去体察一下民风。到别的城镇做募捐活动的时候她都会这么做。”

  她是最亲近达莉亚的一名侍女。虽然无法直视乔贞,不安地咬着嘴唇,但她仍然挺直身子,站在达莉亚的立场说话。

  “你是说,作为贴身侍女,你一直允许她这么做。是,还是不?”

  “……是。可是达莉亚夫人让我给您传话,说她不会有事的,请您别担心……”

  “很好,至少你还记得传话。回到暴风城后,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好东西,离开夫人的府邸,而且不会拿到工作推荐信。其他人也会各自收到正式的处罚通知。现在我去找夫人,如果她先回来了,不要再让她离开半步。能听懂吗?”

  只有先前那名侍女没有应答。她低声哭了起来。

  乔贞转过身,走下楼。在作出这一番训斥后,他发现最让自己生气的还是达莉亚本人的行为。在密斯特曼托庄园之行后,她不可能不知道夜色镇的危险,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会在惹怒他的同时,让他万分担忧。“不会有事,别担心”这样的留言,简直像是欺骗小孩子的梦话,显得敷衍而不切实际。

  在快步踩下楼梯的时候,鲍尔那张仿佛肉贩子卖不掉而丢弃的下等杂碎肉一般的脸,威胁信中组成“走狗”与“噩梦”的装饰意味字体,还有昨夜跟随着起哄的夜色镇镇民双眼中那可疑的兴奋,在乔贞的大脑里组成了一副环绕式的壁画,而他的意识就孤立在这些疯狂凌乱的笔触里。乔贞发觉自己也犯了错,那就是小看了这个地方。这是在如此心境下一种自我强迫的想法,但是他却难以摆脱。

  他在一楼问了问旅店老板和几名客人,没有任何收获,随后来到马厩,发现达莉亚骑走了备给她的马。最低限度,乔贞认为她没有在“很快就会回来”这一点上欺骗众人。他把自己的马牵出来,正准备跨上去的时候,看见内拉妮朝自己走来。

  和昨夜不同,她穿着朴素、陈旧的工作装,右手提着一只草料桶。她在乔贞的面前停住了。

  “请问……您和那位金发的夫人是一起的吗?”

  “我正要去找她。你有没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

  “果然是这样。那我昨晚不应该……”

  乔贞跨上了马。“我没有时间谈昨夜的事。”

  “……她问过我,亚伯克隆比住在哪儿。”

  “那个养一条狗的炼金术士?”

  “是的。她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但是你好像很着急……昨晚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情绪不会有变化的人呢。”

  随后,乔贞向她了解了亚伯克隆比的住址。

  “谢谢,”正打算驱马前行的乔贞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币,俯身递给内拉妮。“这是你应得的。”

  她有些犹豫。“太多了。”

  “我没有时间了。拿着。”

  内拉妮放下草料桶,先用左手的两个指头捏住金币下端,却因为使力不够而差点滑下来,于是右手垫上去,让金币落在自己沾了污泥的掌纹间。乔贞离开后,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在到达亚伯克隆比的家之前,乔贞尽力让自己脑子里不多想事情。作为一名探员,他总是不断地对大量事物想着“为什么”,但他并不愿意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达莉亚的行为。

  她在这之前应该和亚伯克隆比只见过一次面才对,那为什么——

  他强行让自己的思维中止在这里。因为假若继续思考下去,他会按照工作上的思维习惯,给这件事贴上“欺骗”的标签,并且随着后续的证据来决定这标签是撕掉,还是保存。他认识一些无需给他们贴上标签的人,但这些人全都没有参与到此行中来,所以假若他不得不对达莉亚这么做的话,他在夜色镇将陷入彻底的孤立。冷风带着路人们昏茫的眼神,在他身后刮起一阵尘烟。

  亚伯克隆比的屋子在镇子最外围的一处小土丘上。从远处看,那只像是树木中的柴火房,用有蛀洞的木头和生锈的铁皮搭成。乔贞在土丘下发现了达莉亚的马,缰绳绑在树上。他把自己的马也绑好,准备走上土丘的时候,一个住在邻近屋子里的老太婆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先生。您不就是那位暴风城来的大人?是来抓亚伯克隆比的吗。”

  在这种情况下遭到阻碍,乔贞抑制住怒气,不多做理会,朝土丘上走去。老太婆跟在他后面,用零乱的音节说着“亚伯克隆比就该受教训,我的狗昨晚上不见了,一定是让他给偷走了”;因为得不到回应,她低声咒骂着往回走。

  一来到屋子前,乔贞就看见了匹克。它瘦弱、充满瘢痕的身子趴在地面上,发现乔贞之后便立起来,对他做出充满敌意但是却嘶哑无力的吼叫。乔贞丝毫不明白阿尔泰娅到底喜欢上这条杂种狗哪一点,成天要从亚伯克隆比手里抢走对它的饲养权。

  乔贞正打算跨过匹克接近门口的时候,达莉亚从屋子里出来了,右手提着她常备的小手袋。亚伯克隆比随后也出了屋,弓着背,双手互相搓弄着,带着紫红色血丝的眼睛显露出笑意。

  “谢谢,太谢谢夫人了,”他说,“我就知道您的心肠有多么好。请您慢走。”

  达莉亚转过身来,看见乔贞,睁大了眼睛。她的头发和肩膀上都落下了一些屋内的尘灰。不等达莉亚说话,乔贞就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到土丘下的马匹旁。他松开手后,达莉亚的腕上留下了红色的掐痕。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说。

  “抱歉,我还是应该先告诉你的,可是……”

  “不要对我道歉。这从来不起作用,而且最近这句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还记得他说的研究吧?我给了他一些钱……他的研究和妻子的病有关,而我见过了他的妻子,伊丽莎。”达莉亚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乔贞,我必须帮忙。那个女人太可怜了。”

  “就这些?”

  “没错。为什么我要骗你?现在我们回去,别谈这件事了,行么?”

  达莉亚一说完,就要去解开坐骑的缰绳。

  这个动作让乔贞开始思考为什么。这一次他没办法中断自己的思维了。

  “如果你要施舍他,让卫兵或者仆人送钱过来就是,何必独自到这地方,还要瞒住所有人。”

  “因为……”

  她没能继续说下去。

  “把你的手袋给我。”乔贞说。“我要看看里面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她后退了一步。

  “你和他交易了一些东西。对不对?”

  我难道不是想说看见她没事,所以就安心得多了?

  “没有。”

  “那就让我检查一下手袋。”

  “我说了不行!”

  达莉亚的身体几乎靠在了绑着缰绳的树上。她捏着手袋的右手搁在身后,虽然目光有些不稳定,但对乔贞的直视并不退让。乔贞从她眼中看见了毫不掩饰的防卫神色——就好象面对着一个局外人。

  “在这儿等着。”他留下这句话,回到屋子前,一把抓住亚伯克隆比的衣领。匹克开始吠叫起来。

  “乔贞先生,请放开我。”亚伯克隆比说。“我做错什么了?”

  “达莉亚夫人从你这儿买了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您别大惊小怪……”

  “最好在我有所行动之前自己说出来。这对你好。”

  “只是……一些多余的炼金材料,还有草药。咳,我已经很老了,请您别这样……我会没法出气儿的。”

  乔贞松开了手,亚伯克隆比咳嗽了几声,额角处浮现出深紫色的血管纹路。

  “达莉亚夫人给了我十个金币,就这些,没更多了,乔贞大人。真的。我是不是太贪心了?该退还一些儿么?可是,我真的很需要这些钱……我妻子她……啊,”他睁大了眼睛。“伊丽莎在叫我了。您听见了吗,乔贞大人。她一声声地叫着我‘亚伯’呢。我得回屋去照顾她。”

  乔贞什么也没听见。

  “伊丽莎,别嚷嚷了!我在和乔贞大人说话呢!”亚伯克隆比回头朝着漆黑的走廊喊了几下,又回头面对着乔贞。“真是抱歉,她总是这样……一点也不会看场合。可是我得照顾她呀,乔贞大人。您听,她又叫嚷呢……”

  乔贞仍然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闻到走廊里传出来一种潮湿、沉重的臭味。

  “没你的事了。”

  他走下土丘,回到达莉亚身前。她右手撑在脸颊上,扭过上半身,并不看着他。

  “他说是炼金材料和草药。是这样吗?”

  沉默。

  “回答我。”

  “是。你还想搜查我吗?”

  “不用了,我相信你。既然他是镇里唯一的炼金术士……我也猜到他只有这类东西才值得交易。”

  她没有回答。

  “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你能不能别再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

  “达莉亚。”乔贞长久以来,都没有觉得一句话如此难说出口。“你还在研制毒药?”

  她终于转过身来,望着他。从她的表情里,乔贞看不出否认的意思。或者说,这是明知自己的否认不会起作用,而放弃争辩权利的姿态。

  第一次,这个在乔贞眼中总是能给周围带来生气,增添色彩的女人,沉默得像一块死火山口的岩石。这沉默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和他交流,而是因为害怕和他交流。

  她在害怕。害怕我把她当作犯人。但我不会这么做。达莉亚,我不会。

  “怎么了?”她说。“为什么不继续追问?这难道不是你最擅长的事?”

  “达莉亚,你……”乔贞觉得嗓子里仿佛有凝成团块的烟雾在翻动着。“我不打算问你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你不应该再碰那些东西。确实不应该。狄恩一定不愿意看到这些事。到明年,就已经十年了……”

  “你不要提他的名字。不要装作只有你才记得过去了多久,更不要用狄恩来做挡箭牌。”

  “我没有,……”

  乔贞想继续说,但是却看见达莉亚的右眼流出了一滴泪。

  “你一定觉得自己这样说是为我好,”达莉亚的声音就像紧捏在手中的冰块,逐渐融化,滴落在凹凸不平的沙地上。“但是,用他的名字只不过让你的话变得好听而已,所以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你变了,乔贞。这种控制人的手段,我再熟悉不过了。每个人在你面前都守不住自己的生活,都非得把心掏出来让你随意摆弄。你总是说老人放弃了控制力什么的,但是现在我才开始相信你。因为,”她说,“你正在慢慢代替他。”

  这是达莉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乔贞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没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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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鲍尔的妻子背靠在床头,喝了一口棕绿色的药汤,随后两手捧住杯子。她的右额还有些青肿;那是两天前晕倒后,撞在墙边的痕迹。

  这名妇人自从苏醒后,就惧怕和任何人有身体接触,所以乔贞虽然坐在卧室里,但是离床很远;约瑟夫站在他身后,倚靠在门边。

  妇人咳嗽了一声,挤挤眼睛,轻碰了一下自己的伤口,便很僵硬地把手放下,就像一只关节不太灵活的扯线傀儡。

  约瑟夫低声对乔贞说:“不需要再等一些时候吗?这样能问出有用的东西来?”

  “没必要再等。”

  乔贞明白,如果等个十天半月让目击者心绪稳定,那么到那时候无论她是否自愿,都会在自我保护的心理下遗忘很多细节,甚至刻意撒谎,并且让自己去相信那些谎言。

  “夫人,”他说,“我们需要你回忆些事。”

  铁匠妻子把杯子放到床边的玻璃台子上。杯子没有马上立稳,一些药汤溅了出来。她将左手搁在右手背上搓着。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都不记得。”

  “我还没说需要你回忆什么。三天前的事情,你一定能想起来,因为我就能——那天夜里我在血鸦旅店遇见了鲍尔。除我之外,至少还有好几十个人可以回忆起来当时发生的事。你不想知道他在旅店里做什么吗?”

  “不。不想。”

  “鲍尔离开旅店后,回到家,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他的鼻子破了。你一定注意到了这一点,没有妻子会看不见自己的丈夫带着一个打破的鼻子回家。”

  铁匠妻子很密集地眨了眨眼,然后摇摇头,就好象有要把掉进眼里的沙子甩落出来。十秒钟后,她开了口:

  “……鲍尔一回家就朝我大嚷大叫。我给他的鼻子擦药,他却说我弄痛他了。”

  “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受伤吗?”

  “不想。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因为他在旅店里和人吵架。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管怎么说,让人把鼻子给打破了总是不大好。但我没想到他回家以后竟然指责你。”

  “是的,他总是这样。我不该嫁给他,这二十年多我总是这么说,我不该嫁给他。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看看他给我留下的麻烦……”

  她原来毫无神采的眼睛开始睁大了,嘴唇动个不停,细数着自己多年受到的委屈。乔贞常常必须让死者在受审者心中的形象负面化,引导他们通过发泄不满来排除胸中积郁,以此来防止死者的形象在生者心中无限美化。否则对方往往就只会哭哭啼啼,什么都问不成。

  “我问鲍尔在哪儿给闹成这样,他不说话。我就故意奚落他,是不是在内拉妮的床上让她的另一个情人给抓住了。我在他背后说个不停,一心想吵起来。我当时想着今天一定得吵个没完了,但他不作声——为什么会这样?不管我怎么骂,他都只是想打发让我去准备最好的茶叶,两人份的茶具,还嘱咐着我非得把杯子再擦三遍不可。老实说,我什么也不想为他做……我最近累得厉害。”

  “为什么准备茶具?他深夜里还有客人吗?”

  “我不知道。他不说。但那是他自己几乎从来不喝,就算镇长来了也喝不上的茶叶。我不喜欢那玩意,太苦……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来买这些难看又难闻的叶片?——反正,我随随便便地把他要的东西都搁在客厅的桌子上。那时候他在厕所里。要是等他出来了,我还想和他吵一顿……但是我累了,就回屋睡觉。”

  “听起来你丈夫要和很重要的人见面。”

  “我说过不知道。我管不了。他也不会告诉我。”

  她又开始喃喃自语。“好好休息,夫人。”留下这句话后,乔贞和约瑟夫走出了房间。

  “你觉得他是想要见什么人?”约瑟夫说。

  “这个问题不应该先问我。他是镇里的名人,你该比我更熟悉他。我只能说,他当夜有一个重要的约会,这让他在血鸦旅店闹完事回家后,连和老婆吵架都顾不上,一心让她帮着自己做会面的准备。”

  “那么……是商业性的会面。他本以为和这个人有一大笔生意要谈。我倒是听说过他的名贵茶叶,只有在和大市镇来的贵族见面,或者是谈大桩生意的时候才用得着。这一点他的学徒也证实了。”

  “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有多可信。但至少,我倾向于认为要和他会面的,并不是村里的人。鲍尔把一些人带进了屋——有多少人我们还不知道——他妻子已经睡着了,没有听到动静。客厅里也几乎没有挣扎的迹象。或许他是非常信任对方,然后遭到偷袭;或许对方在一瞬间就制服了他。但是,要讨论这一点,首先你得记住验尸的结果:最初的打击就是正面攻击。挥舞那样的东西,力气再大的人,攻击速度也不可能很快——直接砸向面门,这就是第一击。鲍尔是身强力壮的人,但是他在那天夜晚,可以说是任人宰割。”

  “你是说,也许凶手不止一个人。”

  “对。不过,你说也许是商业性的会面,这一点还是有启发作用的。凶手可能利用商人的姿态和他接触,让他消除警觉性。无论如何……我们应该先从最近进入镇内的陌生人开始调查,重点放在所有身份可疑,以及有能力使用那件武器的人。我建议从现在开始的一周内,封锁夜色镇的所有出入口。任何想出镇子的人都要递交申请,必须经过批准才能离开。”

  “这么多年来,我们从来没试过封锁镇子。”约瑟夫放慢了音调。“也许夜色镇是很小,很封闭……但实际上,我们是欢迎外来人的。而且这样做难道不会引起镇民不满么?”

  “你不会希望能干出这种谋杀案的人在村子内外出入自如。如果他有能力对鲍尔这个地位的人做出这种事,那他也能对镇里所有的其他人这么做——当然,你的家庭也许是例外。”

  这句话并不是赞美,而是一种古怪、非常勉强的挖苦。同时拥有镇长和守夜人指挥官的家庭,自然有权利享有更高一级的安全权,但这句话却在强行把埃伯洛克家庭和民众剥离开来。约瑟夫似乎不大在意。“乔贞,为什么你不建议调查村内的人?鲍尔为人有多遭人忌恨,你也看在眼里。”他说。

  我不相信所有那些眼神灰暗的人,能有胆量做出这件事。

  乔贞并没有直接回答。“这都是我的个人意见,你可以不接受。”

  “你越是强调‘个人意见’,我越觉得应该照你说的去做才是正途。因为这样会让我联想,是不是这些意见的背后,有一些只有军情七处探员才明白,但外人难以理解的理由。”

  “你只是缺乏经验——办案不是守夜人的专长。”

  就在这时候,两人身后的卧室里传来了一阵发颤的哭嚎,就像将生锈的铁链在玻璃碎片上拖动而过。是鲍尔的妻子。在经历长时间的喃喃自语后,丈夫成为血肉碎片的图像再次无法避免地控制了她的大脑。由此产生的恐惧,而不是悲哀,使她情绪失控,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

  无需下令,守候在旁边的医生立刻冲进了屋,尽力使她冷静下来。在这时候,乔贞第一次看到几乎总是面无表情的约瑟夫,眉头皱了一下。那非人性的哭嚎让他不适。

  “我们到外面去吧。”约瑟夫说。

  两人走到了屋外,他再次开口:“我决定了,乔贞。就照你说的办。封锁镇子,调查外来人。不过后面一项工作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因为我们不会给每个外来人做登记。”

  “以后可以学着这么做。”

  “那么,”乔贞说,“我到市政厅去一趟。这两项工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随时可以找我。”

  在乔贞刚刚转过身后,约瑟夫说:“等等。”

  “还有什么问题?”

  “我只想问……为什么要这样帮助我们?”

  约瑟夫的神情并非不信任,而只是善意的好奇心。

  “这个问题你好像问过。我说过自己只是志愿者,就这样。或许只是连带着进入了工作状态,所以才显得过于热心。”

  “‘热心’可不是军情七处给我们留下来的印象。”

  “同样,缺乏主见也不应该是守夜人首领给我留下的印象。”

  约瑟夫稍微抬起下巴,仿佛让这句意思非常浅显的话给难倒了。“看来是我全盘接受了你的意见,所以才显得缺乏主见?”

  “我只是从档案上了解到你的父亲,但我可以说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管守夜人成为了什么样的组织,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他在没有暴风城的允许下走出第一步,确实是很有勇气的行为。在我们第一天见面的晚宴上,你全力维护他的名誉,所以我本以为你会非常坚决地拒绝我的帮助。”

  “如果这样可以称为没有主见的话……我真有些不能理解。不过,我确实从没有想过拒绝你的帮助。”约瑟夫停顿了一下。“就像你说的,办案这事不是守夜人的专长,我现在开始学习也晚了些;不管怎么说,我没办法容忍这样狂暴的杀人犯继续潜伏在镇子里。虽然一直以来都很封闭,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能在像样些的地方上学,但我必须保护夜色镇。为了这个目的,广泛接受一位七处直属探员的意见,我不觉得自己有所损失。而且你刚才提到我的家庭也可能受到威胁,这就让我更加看重这件事了。”

  “说起来,虽然现在问这个问题有些不大合时宜……不知什么时候莫蒂琪雅夫人有时间?达莉亚夫人很想见她。”

  “就快了,乔贞。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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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乔贞敲了敲门。

  “谁?”

  “我叫乔贞。听说图纳德斯住在这儿,我有话想和他谈。”

  门上的小铁窗打开了。一双眼睛出现在门的后面。

  “我不认识你。”

  “是艾尔罗告诉我这个地方的。”

  对方沉默了一下。

  “乔贞?那个军情七处的人?”

  “对。”

  “你得证明一下。”

  乔贞给他看了看银牌。

  “第一次见到这东西。过去我也只是听说过……算了,你进来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是打开门之后,此人只稍微后退了一小步,仿佛只是允许乔贞跨进门槛。乔贞进了屋,他才再次后退,然后伸手关上门。

  屋子里漂浮着令人不快的揉杂气味,就像走进了废弃多年的药房。墙面靠着的木架子上摆着各类小器具和装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瓶子,正前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剥制粗糙的狼人头部标本。而图纳德斯本人,看上去就像误入密教巫师房间的醉汉。

  “就你一个人?”他说。

  “是的。放轻松一些,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你做什么活,和我无关。”

  “生意难做啊。”图纳德斯摇摇晃晃地走进旁边的一个小房间。“到这儿来谈。随便坐。”

  乔贞进去之后,在靠着窗户的一张短沙发上坐下。图纳德斯说:“我没有茶水或者咖啡什么的,想要一点这个吗?”

  他右手捏起桌面上的一个小锡盘摇了摇,展露出盛在其中的“晚餐”粉末。

  “不了。你的待客之道还真是特别。”

  “你不会因为这些东西逮捕我吧?因为我听说这玩意其实是七处最先造出来的……算了。”他仿佛旁若无人地窃笑了一下,随后坐在了一张摇椅上,把锡盘放回去,将搁在旁边的半块面包塞进嘴里。“那么,你想谈些什么?我有很多时间,就像刚才说的,生意难做,闲得慌。”

  “你应该已经听说了铁匠鲍尔的事情。”

  “噢,那当然。每个人都知道。我真好奇他老婆看到他那副样子的神情。十年前我本来和他老婆有机会上床,但是却缩起来了,不管你信不信。要是放到今天……可是,我不该和寡妇鬼混。会染上霉运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但我就是明白这个道理。你说呢?”图纳德斯又神经质地笑了笑,用一根指头把漏出嘴边的面包屑沾起来,放进嘴里舔了舔。“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我是说……去捡鲍尔的断腿之类。你一定看过很多人的尸体。我就办不到,其实我一看见血就头晕……对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鲍尔的那玩意也给切掉了吗?哈哈哈哈。”

  “我们初步认为是外来人做了这件事。”考虑到直接的询问对这个大脑极端混乱的人可能不会有效果,乔贞开始思考别的办法。

  “噢,好,嗯……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批发旅游纪念品。”

  “我知道你大多都是和外来人做生意,因为本地镇民们大多不需要这些古怪的东西。他们太老实,太容易满足了,不需要你的毒品,致幻剂,赌博作弊工具,私酒原料,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具。其实,你还算挺有名气的。”

  “那当然,当然。我赚的钱虽然没鲍尔那么多,不过说起门路之类的……”

  乔贞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我需要知道你这一个月以来和谁交易过。”

  “那是商业机密。而且,”他身子前倾,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他们都在我的脑——袋——里。”

  “这类生意主要靠常客,了解他们兴趣的变化很重要。你肯定明白,自己的脑袋根本放不下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一定有别的办法来记录。如果真的没有的话,恐怕我就得在这里花更多的时间了。”

  “难不成你还打算撬开我的脑袋?”图纳德斯从摇椅的后方拿出了一把猎枪,对准乔贞。“好吧,你想在这儿花更多的时间。多长?永远够不够?……不,一小时好了。我有一种很畅销的东西,可以在一个小时内把你整个人溶得只剩骨头。要说服别人相信自己杀死了一个七处探员,说不定比我想象中要难……”

  “你的枪没有上子弹。”

  “真的吗?你怎可能看出来……”

  他竟然真的去检查装弹匣。乔贞确信,图纳德斯本人就是他贩卖的各色致幻剂的最大消费者和受害者之一。作为一个地下非法物品商人,这是他最不谨慎的一件事。不过,要是让这样的人误伤,那也实在是多余的麻烦,所以乔贞把他的枪夺了过来。

  “还给我。”图纳德斯说。

  乔贞卸掉子弹,搁在身后的窗台上,把枪递回去。“我常常想……这样会是什么感觉?”图纳德斯说着,把枪口塞进自己嘴里,抠动了扳机,浑身夸张地颤栗了一下,取出枪来。“一定不会很好看。不过还是比鲍尔好。”

  “好了,继续说正事。我需要接触过你的客人名单,还有他们买了什么。如果你拒绝提供的话,下一次我会带着手下人和搜查令来。这屋子里的东西足够让你蹲上二十年。”

  “你别唬我。你们从来不抓我这样的商人,因为会有……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了,连锁反应。总得有人干我干的活。”

  “既然你这么了解我们的工作细节,有没有考虑过和我们合作?要是你的熟客们都知道你在七处都有门路,也就会更放心地到这儿来拿货了。”

  “真的吗?嗨,你再详细说……”图纳德斯停住了。他弄懂了乔贞的真正意思。“……行,我明白了。客人名单和交易目录是吧,给你就给你,不要对我做多余的事。不过,我真的是一直用脑子记着的。让我先去找到笔和纸……该死的我都把它们放哪了?”

  图纳德斯把纸垫在椅子手把上,就这么埋头写起来,中途完全没有停笔,只是偶尔会啃啃大拇指上的死皮。半个小时后,他把密密麻麻的四页纸交给了乔贞,不仅按要求写上了交易人、货物清单,甚至还有交易时间、价格,单位精确到铜币。

  “我得事先说清楚,”图纳德斯说,“这里面肯定没多少人用真名。”

  “这是预料中的事,不过这玩意已经很有用处了。”乔贞略微翻看了一下。“你干得不错。不过,我还有一件事得问问你。”

  “问吧。反正我这个下午不会过得更糟糕了。”他把一条腿盘到了椅子上。

  “我最先是从亚伯克隆比那儿听来你名字的。他说想从你这儿买麻醉剂……”

  “那个死老头对您说什么了?我收了货款不交货,是不是?乔贞大人,那是绝对的谎言。在这一行里不老实的话,只会自毁名声。他在我这儿弄过很多东西,早先我照顾他是本地老头,才给他赊账拿货,但他竟然得寸进尺起来。我只是想把剩下的帐都算得一清二白。”

  “他主要从你这儿买些什么?”

  “一大堆我自己也不知道用处的东西。甚至包括我眼中绝对没有用处的破烂。不过,炼金术士的玩意我一点儿都不明白。不过呢,倒不是非要对自己的货物了如指掌,才能做一个成功的商人……”

  “那所谓的麻醉剂呢?”

  “就是医用的呗,效果非常强,价格也比正路子的便宜。和麻药不同,你非得按正规程序来,弄个针筒打进去。基本上买这玩意的都是地下医生,要给去不了医院的强盗头子做开颅手术什么的。亚伯克隆比昨天带了几个金币来,但我还是没卖给他。这点钱还远远不够以前赊的账。”

  “把它在你清单上的名词告诉我。”

  “就叫‘麻醉剂’。我只卖这一个品种。”

  “很好,”乔贞站起来,“你帮上了大忙。继续忙你的生意吧,图纳德斯。”

  “喂,等等。你就没有什么可以报偿我的吗?比如……帮我介绍一些客户?我有一些迷幻蘑菇卖不掉,都是自己培植的……噢,算了。我早该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下次来的时候,记着带上手下和搜查证!再见。”

  乔贞离开了这间隐蔽的小屋。他本想买一些麻醉剂的,但还是改变了主意,因为夜色镇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分析这类东西,更不用提检测鲍尔的尸体里是否含有类似成分了。

  他翻看着那四页纸,粗算了一下,大概有五十个不同的名字。他来寻找图纳德斯的理由,是因为手段残忍的凶手,只可能是习惯了犯罪的地下世界生活者。而实际上,凶手在这名单中的可能性并不高,也许还不到百分之十。

  他非常清楚自己做的是耗费精力,而且可能收效不大的调查。这起案子他本不用参与,但是他决定做到这一步;因为昨天约瑟夫所说的“无法容忍狂暴的杀人者在镇中潜伏”,对乔贞来说也同样适用。

  不过他并不是为了小镇才这么做。假设特意点明军情七处的威胁信,确实和凶杀案有关的话,那么他保护着的人无疑会成为目标。





  清晨五点半,市政大厅的管理员就醒过来了。为了工作方便,他和妻儿就住在大厅一楼的宿舍里。

  他从床上坐起,身边的妻子翻了一下身,似乎没有醒来。

  这并不是一件好工作。在外地的一个表亲正等着他攒出本钱,好一起做家具生意。还有两个月积蓄就够了,但他却开始犹豫起来,因为自己并不熟悉这一行。

  在梳洗的时候,他尽量不弄出声响。随后,他出了屋,关上门,沿着走廊走向前方大厅。鞋跟在老朽的地板上踏出疲倦的声响。

  在打开大门之前,他需要做一些屋内清洁工作。这花了他大概十五分钟的时间。随后,他掏出钥匙,插进门上的大锁。锁孔似乎有些生锈,他摇晃了好几下才听到匙孔内部传来清晰的机械滑动声。

  他把门打开了;眼前是一片黑暗。上半年他去过闪金镇,在那儿,早上一打开门,就能看见一片阳光。他很喜欢那感觉,心想自己应该搬到那儿去。当然别的地方也不错。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地面上的一个信封。他把它拾起来。信封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写。

  他突然意识到其中可能是什么内容。

  他想打开这封信,但却做不到,手指不停地发抖。他猛地抬头朝前方,以及门外左右张望,但除了不远处正在换班的守夜人,他什么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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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乔贞读着第二封威胁信。艾尔罗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站着,视线不敢离开乔贞一点儿,仿佛要等待他下达什么裁决。发现信件的管理员站在右侧。


    你们无视我的警告,鲍尔的死就是后果。事情还没有结束。
    让它停止的唯一办法是:赶走军情七处的走狗。


  第二封信也是从印刷物上剪下字母拼贴而成的。

  “乔贞大人,您怎么看?”艾尔罗说。

  “比上一封信意图更明确,”乔贞说,“但是仍然没有承认自己是凶手。而且他如此强调鲍尔的死,反而不大可信。如果他的目的是赶走军情七处,那么杀死鲍尔纯粹是事倍功半的行为。”

  “这怎么说?”

  “矛盾点太多了。首先,杀死鲍尔,直接受到打击的是守夜人和夜色镇。如果他是要展示自己有威胁军情七处的能力,为什么不直接对血鸦旅店的人,比如我安排在周围巡逻的卫兵下手?相对于鲍尔,他们是更明显,也更能对我们产生威胁作用的目标。另外,他强调‘赶走军情七处’,目的似乎是为了保护夜色镇,这就又和杀死鲍尔的行为矛盾了。总的来说,只剩下三个解释:一,他要保护的,并不是夜色镇本身,而是某件恰好出现在夜色镇的东西,而我们的到来对这东西产生了威胁;二,他的目标同时包括夜色镇和军情七处;最后一个……”

  这封信就是一整个闹剧。虽然艾尔罗等得很焦急,但乔贞并没有把这个选择性的结论说出来。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直保管着的第一封信,连同第二封摊在桌面上。

  “是同样的字体。”他说。“这和普通文件和书籍的字体都不一样。”

  “大人,”管理员发话了,“我好像……见过这种印刷字体。”

  “在哪儿见过?”艾尔罗比乔贞更快问出来。

  “斯塔文的……诗集。”

  “你确认?”乔贞说。

  “那批诗集刚运到庄园的时候,我去帮过忙,翻看了一下。而且当时也听运书的人说,这些精装书价格很贵,因为连字体都选择了印刷费高昂的式样。不过那也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不保证有没有看错。”

  “镇里有谁买过他的书?”乔贞问。

  “从来没听说有谁买过。他好像也没有卖的意愿……”

  即便艾尔罗不回答这个问题,乔贞也能想象到,在这个镇子里,拥有斯塔文的诗集简直就是一种自我侮辱的行为。这和诗的质量没有任何关系,只和斯塔文本人在镇里的地位有关。

  “乔贞大人,”艾尔罗说,“我知道这样并不等于说斯塔文就是写信的人,但是他多少应该和这件事有关吧?”

  艾尔罗摒住呼吸,瞪大眼睛,在等待乔贞的意见。

  乔贞并不是真的想这么做。天底下并不是只有斯塔文的诗集才用这种字体印刷。这是一个过于牵强的联系,在缺乏可信的动机,缺乏和鲍尔之死的有机联系的情况下,它只不过是浮在湖面上的一块鹅卵石:就算抓紧了他,你还是会溺水。如果你能游泳的话,根本就不需要这块石头。

  但是现在他没有更多的选择。虽然通过字体的一致来确定威胁信作者,听起来并不比从黑市商人的客户名单中找到凶手更荒谬,但这至少是当前就可以采取的步骤。

  此外,乔贞必须有所反应。两封威胁信实际上暗含挑拨夜色镇与军情七处之间关系的意思。他在暗示着,夜色镇最好用自己的力量,把这些外来者赶出去。虽然艾尔罗总是对自己言听计从,尽量让他和自己显得是在一条战壕内,这样才是更谨慎的做法。

  “无论如何,至少得确认一下。”乔贞说。“约瑟夫在吗?”

  “他今天到镇外巡逻了。您要动用守夜人的话,下令就可以。”

  “我带来的护卫必须守卫血鸦旅店,所以我得向你们借些人。还有……现在是上课时间。我尽量不想惊动镇里的孩子。”

  “没事的,”管理员说,“今天上的是数学和美术,都不是斯塔文的课。不用上课的时候,他肯定只会呆在自己的屋子里。”

  “那就好。镇长大人,我需要十五……不,十个人。虽然我不认为斯塔文有反抗能力,但是必须避免他逃跑,同时根据情况,决定是否搜查屋子。只要给我在休息中的守夜人就行,我不希望让这件事影响全镇的治安。先让他们都集合到这间屋子里。”

  “乔贞大人,”管理员说,“如果字体的事情是我搞错了,您不会惩罚我吧……?”

  “不会。不过你要记住,不要对任何人透露第二封信的存在,也不要透露抓捕斯塔文这件事。镇长大人,恐怕您也得做到这点。”




  斯塔文住在宅子侧面的一间小屋子里,按他自己的说法是“过去的储藏室”。屋子西面不远处处就是存放诗集的房间,再往前走二十码就是孩子们的教室。乔贞带上两名守夜人,让剩余的守在庄园周围,随后上前敲了斯塔文的屋门。

  没有人应答,但乔贞能听见衣衫翕动的声音。他发现门没锁,就推开它走了进去。

  屋子里有一股霉臭味,屋子角落积着一大堆生活垃圾。斯塔文正坐在屋里的书桌前,背对着大门,双手抱着后脑壳,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支笔。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

  “斯塔文。”乔贞说了一声。

  没有回应。

  乔贞上前几步后,斯塔文猛地转过身来,椅子脚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他眼中显露出意外的张皇,面容带着一种枯竭的苍白。

  “你们怎么进来的?”

  “门没有锁。”

  “不,我一定锁了。但你们还是打开了我的门……”斯塔文的声音渐渐小下去,然后转回身埋到桌头前,恢复了双手搭在后脑壳的姿势。“你们打断我的思路了。”他说。“不管是什么事,请在那儿等等,别出声。这一句该用‘壮丽’还是‘庄严’……?让我再想想……”

  “我想让你打开收藏诗集的屋子门。”

  斯塔文喃喃自语了一小会儿,然后用左手猛地锤了一下桌面。“我说过在那儿等等。”

  乔贞示意两名守夜人上前抓住了斯塔文,把他按在桌面上。他并没有做什么挣扎。

  “不管你们要做什么,”他说,“能不能等我完成这一句。”

  “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找你吗?”

  “知道了又有何用处。”他说。“你们……有资格做任何想做的事。你刚才说要打开哪扇门?”

  “你收藏诗集的屋子。有人可能利用你的作品来做了一些非法的事,我必须调查一下。有钥匙吗?”

  “不要碰我的作品。你们已经打扰了我的创作,难道还想糟蹋那些书?它们都是我的。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你们想拿走,就付钱。这是我应得的。”

  乔贞注意到斯塔文的右边口袋缝里有一件铜色的东西在发光,就吩咐守夜人把它拿了出来。那是一把钥匙。

  “这是不是开那扇门的钥匙?不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试。听好了,我知道那几千册书对你很宝贵,你希望他们得到礼遇,这就是我没有直接破门,而是到这儿来找你取钥匙的原因。既然你这么不合作……嘿,你,右边的那位,把钥匙拿过来。”

  乔贞没有破门而入的真正原因,是想尽量低调处理这件事,能瞒住越多人越好。如果让不远处的镇里的孩子们都知道这件事,那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这时候,斯塔文突然从守夜人手里一把抢回了钥匙,吞进肚里。这个动作几乎把一名守夜人惊得松开了手。

  “它们是我的财产,”他说,“你不能就这样进去破坏一切。你一定会这么做的,我清楚得很。付钱给我,一本三十五个银币。你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它们。”

  乔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自从进入夜色镇,他已经见识了各式各样的疯狂,但他没想到成为众人揶揄对象,几乎没有伤害他人能力的斯塔文,竟然能够极端到这个地步。

  “乔贞大人,”一名守夜人指了指右手边的桌面小书架,“这里面有一本。”

  “拿出来给我。”

  那人把一本靛蓝色封皮,有些陈旧的精装书抽了出来。斯塔文又想把它夺去,但这一次早有准备的另一名守夜人立刻把他的手和面颊都在桌面上压得死死的,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

  乔贞接过书,皮革质的书脊上是书名《斯塔文诗选》。正文前的保护页上有斯塔文的签名。乔贞随便翻开一页,掏出两张威胁信,一一对比字母式样。随后,他把信件夹进书里,对守夜人说:“把他带走。”

  “还给我,我的作……”斯塔文没说完话,因为守夜人用布条塞住了他的嘴巴。随后,还要给他带上头套遮掩面部,避免在带进拘留所之前让路人给认出。这是乔贞预先交代的任务要求。他让三名守夜人留下来搜查斯塔文的书房——同时也是卧室和厨房,带着剩余的人从小路前往拘留所。

  在出屋之前,斯塔文猛烈地扭动着瘦弱的躯体,就像粘在蜘蛛网上的苍蝇使劲拍动一小半没粘上的翅膀。这并不像是希望能自由行动的反抗,而是一种绝望的、类似从高崖上跌落的过程中双手抓挠空气的行为。虽然已经戴上了黑色的头罩,乔贞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却能想象斯塔文此刻的表情有多癫狂。不是五官位置所展示的癫狂,不是口吐秽言自辱且辱人的癫狂,而是内在的、理智消隐在混沌之下的癫狂;他在鲍尔、亚伯克隆比、图纳德斯的身上都曾感受到的癫狂。

  “我们不会去搜查破坏你存放诗集的屋子。”

  在听到乔贞这么说后,斯塔文渐渐平静下来。在这次行动之前,乔贞自觉对一个没有实际罪名可指证的人做这样的事,似乎有些不妥。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现在对笼罩在黑暗中的斯塔文没有一丝一毫的负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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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小说 哦 。。。。好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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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6 发表于: 2009-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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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看该作者 127 发表于: 2009-06-03
相当猥琐。。。想来世间无二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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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眼花。。。。。。。
  谁来救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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