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她的样子，在微冷的雨里随意散着头发，郁郁的眼神，一个人走在前面，很久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很久以前认识她时，还是小女孩的样子，脸红红的，笑起来会露出两颗门牙，眼睛清清的，看着你的样子，就是轻易会让他爱上的样子。
他疑心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虽然当时她对他也没有显出多少的热爱，很安静地吃他做的饭，为他洗衣服，或者于无言里围上他的肩膀，默默地流泪。
他知道她心里有委屈，却不多问。对他来说，能每天看着她，心里忆是莫大的欢喜。
那个时候，他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心地极为单纯，以为生活就是能顺着心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爱自己爱的人。
入冬过后，她忽然说想去上海。却让他连续两三个夜里难以入眠。
从遥远的故乡到这个城市求学，然后花了很长时间又托了不少的人情，才找到这份略清闲、薪资又高的工作。做了三年，虽然成绩不算很突出，也总算稳定。
在这么大的城市，能谋到一份这么体面的工作，父母一直是以他为荣的。从上大学开始，光宗耀祖，就一直是他心里最大的梦想。如今虽然算不得什么富贵，但总算可以对父母有个交代。如果放弃眼前的一切，真的想不好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而她开始办理辞职所有的手续，只是说，希望去新的地方，接触新的世界，不愿在同一个地方凝固。她的眼睛里清清的，显示出对未来的一片无畏。
年轻的豪气忽然冲上来，他说：那我们就去上海吧。
他们在五角场附近租了一套小居室，房间有点阴暗。她见了窗外稀疏的枝叶，和干净的大桌子，却很喜欢，说以后这张桌子归我用，我要用来写东西的。
他笑笑，她总爱写写画画。在他看来，写字不是正经的要事，谈不上大的意义。所以有时候，纵然他爱意无限，她看他的样子，总是寂寞。
住下的第二天，他便起了大早，穿直挺的西服，皮鞋擦得锃亮，对着镜子满意地笑。一个青年，健康，有本科文凭，三年正规单位的工作经历，精神状态良好，他疑心怎么可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呢？
天气渐渐温暖起来，但是临着港口的风大而冷。有几次她晾在门口的衣服被吹落在地上。
她并不急于找工作。每天清扫房间，给路边买来的野花浇水，拎着篮子去小区外买菜，傍晚的时候，开了小台灯和收音机，洗一些蔬菜，慢吞吞地做好饭等他回来吃。
他面色萧然。去了很多正规的单位，要的都是本地户籍，或者要求有五年以上的工作经历。发出去的那么多求职信，有的如石沉大海，有的应约去面试，也总没有互相满意的碰上。
天气好的时候，他和她一起出去闲逛。在城隍庙的佛像前，他恭敬地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她在边上偷笑。就像他不能理解她的随意，她也不懂得为什么他对神像如此虔诚。在她眼里，它们只是做工精美的工艺，只属于民间的艺术。
母亲打电话嘱咐他春天多穿衣服，不要学城市青年的时髦。有几次，母亲还暗示他该要有女朋友了，并且希望下一个春节能带回家让她看看。
生活有时候会和我们开大的玩笑。看到测孕棒两条鲜明的红线时，她看见他眼里的阴郁。就转身进厨房烧水，看水气慢慢地模糊了面容。
他说，去医院做掉吧。她长久地看着他，眼睛里全是冷漠。终于说，好的，你说怎样，就是怎样。说完，她打开了门出去。直到很晚，才回来。
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她紧紧抱住了他，低低地轻喊，我们结婚吧。他很久都没有醒来，或者是不愿醒来。他一整晚在不愿意醒来的梦里。
此后上海在记忆里，就一直是那样的阴冷和潮湿。
当医生很确定地说她没有怀孕的时候，她的脸上波澜不惊。看到他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呆呆看着远处，嘴唇微张，下巴上有凌乱的胡子。
她心里忽然掠过尖锐的疼痛。他不是她要的那种男人。
她一个人坐在太阳下，眯起眼看天空。
父母终于知道他离职的事。在电话里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然后就托关系在离家近的城市替他找了一份还算过得去的工作。他告诉了她。她看着窗户外郁郁葱葱的春色，点了点头，神情是那么忧郁。
又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只是很久没有再见到她。他每天发短消息给她。有时一天两次电话到她家里询问。直到有个深夜，终于拨通她的电话。他说，我对你，真的不够好吗？
听到他压抑地哭泣，她心里忽然生出无限哀悯。想到那些在一起的时光，他曾做了那么大的牺牲。虽然这牺牲，本来在她眼里，不过是生活里小小的改变。她就去了他的城市。坚持在一定小小的外贸公司里找了事做。
有时候午休，他骑了单车去城市的另一头看她。抬头会看到窗口站立的她的身影，随意扎起的辫子，他一喊，她就转过头来，手挡着阳光，哎地应一声。当她从楼上跑下来，看他绕了大半个城，推着单车满头大汗等在那里的样子，好像真的从心里慢慢原谅了他。
工作不忙，几乎和从前一样，清闲，福利好，经常是一杯茶，几张报纸就消磨了一个上午。很快适应了单位里不温不火的节奏，慢条斯理地做事，偶乐开个小小的荤笑话，捧着茶杯和大家一起开怀大笑，都让他心里觉得那么妥贴。
在那个小小的公司里做事，努力，亦觉得开心。内心深处，她是看不惯他的工作的，在她眼里，陈腐，而且缺乏创造力。
彼此轻视各自的工作，又没有到放开的时刻，便仍是在一起。
父母开始为他安排婚事。终于挡不住父亲的威严，在周末去见一次。甚至没看清那个姑娘的样子，他就鼓起勇气，说其实我是有女朋友的。
得知她的生家身世，母亲先把头摇得像拔浪鼓。虽说她是个城里姑娘，但也没个正经单位，家里还是三个女孩，以后铁定生的也是女孩。父亲狠狠地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转眼到了七月，她做得出色，接连接到几笔大单。公司决定派她去阿联酋开辟市场。签了与公司的合约，她满心欢喜。她没有想到他。因为一直都是爱那些陌生和遥远。
家人同着她一起开心。两个妹妹闹着以后要去阿联酋骑骆驼，她大笑起来，感到生活充满了挑战和乐趣。
这对他却无异于一次打击。她说，我会回来的。等我一回国，我们就结婚吧。他低下头去，内心充满愤怒和委屈。
她摸着他的头发，感到了一丝酸楚，说，爱情不能令我完满，离开理想，我的心是空寂的。
临别的那个晚上，他来看她。
坐在金黄色的灯光里，他面色严肃而眼神脆弱。握住她细细的手腕，一个手指一个手指仔细地看过去，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嘱咐。他说，过得不好，早点回来。我总在这里。
她慢慢围上他的肩膀，默默流泪。终于去了阿联酋的中心城市迪拜。
他的世界突然寂静下来。起初，每天下了班就回家，很早休息。有时候去附近的网吧里给她发一封信，盼望她早点回来，叮嘱她的吃穿住行。
迪拜就如想像中那么美丽。但是她很少有时间去游览，很努力地工作，每天写日记，有时候给他打电话，会撒娇地说自己感冒并且咳嗽了，然后听他温柔而焦急的安慰。
天气慢慢转冷了。朋友或者同事，多已成家，每天晚上被各自的老婆骂回去，留了他和另外单身的同事在酒吧里呆到打烊。喝的半醉，相互搀扶着走在人迹稀少的大街，模糊想起她的面容，她的理想，冷淡地一笑。
因为一点小小的疏忽导致了一场交易的失败，虽然公司并不怎么怪她，她仍背负了很深的内疚，此后是更辛苦地工作。减少了和他QQ聊天的机会，说，等我回来，我会对你更好地来补偿你的寂寞。她不知他在电脑那端的微笑，是那般冷淡。
每个周末他都顺从父母的安排去见一些陌生的姑娘。不用母亲督促，自己穿戴得很整齐。
她终于发觉，他已经很久没有来一封信。打电话给他，却是关机。而从前，即使深夜里他也要开着等她的电话的。她眯起眼睛看天空。异国的遥远的天空，一眼不能看到尽头。
开始和李姓的姑娘交往，长得不算美，但有良好的家蕊，在银行工作。父母很满意，他也没什么恶感，便慢慢地有了交往。
在江滨并肩地走，看晚霞在那边慢慢淡了颜色，他心里觉得妥贴。
在温暖的牛排馆吃八成熟的牛肉，看见在她平凡的脸在热气中也显出美丽的嫣红。他心里轻微地动了动。喝得微醉，他忽然转身抱住她，热热的脸贴上她的，说，我们结婚吧。感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那时刻，他伏在她肩上，热泪长流。
最后他去网吧里给她留言，说，自己是没有野心的人，不能理解为什么她总喜欢奔波来去。此后是和另一个女子的一生，也许不能很爱她，但是他喜欢安稳的生活，而这是她不愿要的。在键盘上敲出这些文字，注视了她的头像很久。然后删除了自己的QQ。
她那几日，工作极不顺，在成人世界里周旋，险些觉得不能坚持。看到他的留言，呆呆立了很久。出门找了个僻静处，坐了一个下午。
生活就如他想像的那样，温和，平静，有光彩。
在两家大人的操办下，办了一个体面的婚礼，在城区买了房子，职位也慢慢升了，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尊重。有时从窗外看这个城市的风景，觉得生活圆满的目标离他越来越近了。
很多看没有见到她，从旧日的朋友那里依稀得来一点她的消息，回国了，创业了，结婚了，仍在这座城市。
有时候经过熙攘的闹市，会设想，如果碰到该和她说什么话，或是转身离去，或者只是静静地看她一小会儿。但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却再没有遇见。
家人皆满意妻的娴静，惟一的缺憾是前年生了个女儿。虽然也知道有政策限制，到底不甘心，就让她办了停薪留职，母亲特意配了些中草药，日日煎了给她喝，期望来看春天能生个大胖小子。
陪妻去医院，等在充满药水味的走廊里，看见窗户外稀疏的枝叶，他会忽然记起她的样子。妻走出病房的时候，看见他呆呆坐着，便走到他身边，让他的脸贴上自己隆起的肚子。
托了人做了B超，仍是女孩。父母的脸顿时黑下来。他抽出烟来点上，内心一阵空虚。
他越来越不能留在家里，开始跟人一起去歌厅唱歌、喝啤酒，或者周末聚在茶馆打牌赢钱。不知为什么，老输钱，他敲着桌子骂粗话。在酒吧呆到打烊，喝得半醉，一个人歪歪斜斜走在人迹稀少的大街，模糊想起她的面容，不禁泪流满面。
他终于发现，原来爱情可以被隐藏的。纵然爱意仍在，却被隐藏在身体新鲜的血液里，随着自己的呼吸汩汩而动，世上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
